苏小娱正对着容念屹俯视下来的双眼，问：“今天这些人，总该是冲你来的吧？”

容念屹就着壶口，也喝了一口，俯下来说：“我想，应该是吧。”他的唇齿间萦绕着酒的气息，缓缓在苏小娱面前弥漫开。

“你早知道他们是谁，白白让我挨郑四小姐的挑衅。”苏小娱腾出一只胳膊，去抓他手里的酒壶。

容念屹身形后仰，手臂高高举起，不让她抓到酒壶：“喝一口就得了，还没够了。”他一早就看见缎带上染了血，怕她还有内伤，不允许她多喝。

“小气！”肋下一抽一抽的疼，苏小娱的身手远没有以前灵活，用手一摸，仍然湿漉漉的。

“郑瑶华伤不了你，再说我一直跟着呢，”容念屹把她翻过来，查看她的伤口，“我没想到，你最后会中这一箭。”他把苏小娱的外衣掀起来，一块绢帕压在伤口上，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

苏小娱对他一撇嘴：“我早该想到，你是故意跟着出来，引这些刺客一路追过来。再让郑四小姐看见你中箭坠崖，好回去报信。要杀你的人以为你死了，你好方便逍遥自在去。哎，你干嘛？”

容念屹的手指沿着伤口摸上来，苏小娱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不让他继续上移。此前模模糊糊的想法，一下子连在一起，外人眼中荒诞不经的魏质子，要借着别人谋划的一场刺杀，金蝉脱壳。

想到他要就此离开晋国，天高路远，苏小娱的下一句话冲口而出：“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害我白挨一箭。”

容念屹抽出手，把浸湿的绢帕取下来，反手按住苏小娱：“怎么，生气了？”

苏小娱下意识地反手上扣，食指与拇指相对，直袭他的颈下锁骨。容念屹手一扬，整个捏住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日后我叫他万箭穿心而死，解你今天的心头气，可好？”

他的声音润如细雨，即使说起如此血腥的杀戮，也带着令人心安的平和。

苏小娱白他一眼，没再说话，心里反反复复地响着最后两个字“可好”，他说这话时，眼睛漆黑如夜，眨也不眨地看过来。

可好？可好？苏小娱被这两字问得无处可藏，只想落荒而逃。

她习惯了接受别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藏起真实心意，跟形形色色的人周旋。只是还不太习惯，要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向后一挣，扯得肋下生疼，轻咳一声掩饰住生硬的表情，这才注意到，容念屹说的是“他”，不是“他们”。

“你知道人是谁派来的？”苏小娱明知故问。

“无非就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之一，”容念屹灌一口酒，又俯下来，“他们几个都笨到一起去了，想不出什么新鲜招数，实在叫我难以分辨到底是谁。”

“咦？就算他们要抢王位，也用不着先来修理你吧，你会不会自作多情了？”苏小娱模仿他眉眼斜挑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

容念屹看得好笑，神态间的习惯一下子却变不了，嘴角一翘说：“不巧得很，我远在天边，仍然是他们最大的障碍。当年没人肯来晋国为质，父王当众许诺，谁愿意入晋，谁就是魏国世子。”

“这么点好处就把你骗来了啊？”苏小娱眼睛转转，“还是别人都退后了一步，你没来得及动，就把你给显出来了？”

“都不是，”容念屹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其实我本来站在人堆儿里，是被人一脚踢出来的。”

苏小娱忍不住想笑，可一笑又带得肋下伤口更疼，只能用手按住。她忽然想起穿过来的第一天，就在内城小门见过容念屹，连宫女、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十年质子生涯，其中苦处可想而知。

看她表情变来变去，容念屹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说：“有一只猪和一只狼，猪被养在最豪华的圈里，地上是用香茅草铺成的草席，每天吃的比王公贵族还要精致。它每天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保持好心情。一直等到某一天，它被送去最好的香汤沐浴，然后换上华贵的锦袍，身边铺满香料，无数人的目光盯着它，毫不吝啬赞美的词语。啊，它多完美，多讨人喜欢。直到它变成一只烤乳猪，被人吃个干干净净。”

苏小娱听他讲得传神，又是忍不住一笑，手上按得更紧。

“而狼呢，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有时要捡狮子吃剩的骨头，有时要忍饥挨饿。经过村庄，人们用石块赶走它。但它一直活着，它的目标就是独立而有尊严地活着。”

“也许有的人愿意做那只猪，我却已经选择了，要做那只狼。”

他的声音，像海边潮汐一样沉稳，竟然莫名地让人平静镇定。除了他的声音和流水声响，四下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过后，寂静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头顶山崖上，传来整齐有序的声音，像一小队士兵正在通过。

“看来除了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们，还有别人也在找你呢。”苏小娱瞄一眼崖顶，隐约看见是一队黑甲士兵。

魏国派来的刺客，能够进入晋国的皇家猎场，必然得到了晋国某位重要人物的默许。

容念屹也早就想到这层关系，他站起来，仍旧把苏小娱抱在怀里，低声说：“跟我去魏国吧，我长大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草场，藏进去，身边都是草和泥土的香味。”一半甜蜜、一半喑哑到声音，带着深切的诱惑。

苏小娱不答话，只是看着他，等他说完，忽然并起两指向他脖子上戳去。世上有没有点穴这回事，她不知道，但是让人马上昏厥的方法，她还是知道不少。

两人本来贴在一起，容念屹侧头躲避，勉强躲过这一下，却也松开了手。

苏小娱落在地上，一腿微屈站定。手掌一翻，已经把酒壶抢过来，拧开盖子，哗地往伤口上一倒。烈酒触到血肉，激得她“嘶”的一声。

容念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伸手来抓她。苏小娱灵活地后退，躲过他的掌风。接着连退数步，一脚踏进溪水里，水流发出哗啦一声响。

崖上的士兵听到声音，互相招呼：“下面有人，下去看看！”

苏小娱在水里连踏数步，激起更大的声响。借着水声掩盖，她冲着容念屹说：“你走吧，我不会向琅琊王说起，但是我也不能跟你走。”

她做不到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的职业，即使她还没有真正答应琅琊王的交易。一直以来，她接受的一切训导，就是对雇主的忠诚。

容念屹抢步上前，想要把她从水里拉出来。苏小娱却跑得更远，人在水流里不住地发抖，强扯着笑说：“容易，你再追，我真要死在这了。你不是要做狼么，狼只对猎物执着。”

马蹄声已经从上游方向传来，苏小娱被水里的石块绊倒，“扑通”一声跌在水里。肋下的伤口虽然用烈酒简单消毒，可仍旧流血不止。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又向前走了几步。

士兵越来越近，恍惚间已经看得到有人开始搭起弓箭。苏小娱摸出步兵营的令牌，高声喊：“步兵营传令官在此。”也不知道那些骑在马上的人，能不能听得到。

……

猎场外围，一辆灰篷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棵大树下。马车四面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车里面的情形。

等了许久，马车内才传出一声欢呼：“九殿下，你终于来啦！”

容念屹端坐在马车上，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前襟上还带着大团大团的血迹。束发的缎带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乌黑长发散乱在一侧。

衣装虽然狼狈，容念屹的样子却清冷淡定，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穿戴整齐，到此处赴约的。

“九殿下，你没有受伤吧？”立夏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在容念屹的身上打转。看他不说话，立夏大着胆子，像蛇一样贴上来，两只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

容念屹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睛都没转一下：“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九殿下，”少女的声音，像浸泡过糖浆，猾软甜腻，“立夏的心思，您不清楚么？这次回去，难道九殿下还要把立夏送走么？”

她贴在容念屹胸口，不住地扭动腰肢，一双腿跨过来，轻轻勾住了容念屹的腿：“路上时间还长，九殿下难道就一直枯坐着么？”少女的身材，玲珑浮凸，充满令人心动的魅惑。在她刻意营造之下，狭小的车厢内急剧升温，更加令人难以自持。

容念屹转过脸来看她，少女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欣喜。这张脸很美，朱唇红润。可是眼前不受控制地出现另外一张脸，尖尖的下颌，只有一点点大，在冷水里冻得发青，却还硬要挤出个笑来。

“喀”的一声轻响，容念屹左手向外急扣，右手从袖筒里甩出一根细丝。立夏被他捏住手腕，向外一扭，整个贴在马车壁上。

“谁告诉你我要回魏国了？送我去猎场行馆，今天刺杀的主谋，三天内给我确切消息。”容念屹声音温和，却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立夏的脸上，满是被拒绝的羞恼，随着阵阵粗长的喘息，脸色通红。但她终究没敢表现出来，深吸口气，应了声“是”。

百里之外，苏小娱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