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脚步声远了，容念屹才缓缓地起身。

“别这么容易炸毛。”对着苏小娱火一样滚烫、刀一样犀利的眼神，竟然还能保持镇定。他向谷雨一招手，小僮立刻心领神会，捧上一个白瓷瓶。

房间里没有外人，谷雨又变回了油嘴滑舌的样子，一手递上白瓷瓶，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双眼：“公子，谷雨明天会不会长针眼？”

“你再不去收拾收拾，现在就让你多两个黑眼圈。”容念屹拿过瓷瓶，回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谷雨灵巧地侧身去躲，没想到容念屹这一下也在半空中变了方向，敲个正着。

谷雨“哎哟”一声，跳开几步，蹲在地上去捡蜡烛和烛台。

容念屹从瓷瓶里倒出药来，拍在苏小娱的肩上。古代的创药，其实都跟云南白药差不多，白白的粉末，敷在伤口上一阵刺痛。伤口上原本浮着一层青黑色，箭尖上应该沾了毒药。所幸只是被擦了一下，容念屹吸了一口，伤口的血已经变回了鲜红。

“估计明天宫里要改吃东坡肉，没有肉丁、肉片、肉丝了。”容念屹已经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从内到外，大大小小的零件都算上，竟然有十九件之多，这还不算加在外袍上的配饰。因为晚上本来是赴国宴，容念屹今天穿得比以往庄重华贵。穿好紫金青蟒袍，腰间束好珍珑玉带，头顶戴进德冠，俨然又是一个如琢如磨的美公子，竟然很受看，穿不穿衣服，都很受看。

他像抖粽子一样，拉住锦缎一角，轻轻一抽，把苏小娱放出来。

手脚重获自由，苏小娱人还在牙床上，飞起一脚向容念屹踢去。容念屹双手原本在整理深衣的领口，没见他怎么动，手掌一翻，已经把苏小娱小巧的脚捏在手里。这具身体实在还很小，莲足竟然被容念屹整个握住，裹在手里。可能是伤口失血导致全身无力，也可能是这个姿势不容易保持平衡，酸软感觉从足尖传来，游遍了苏小娱全身。她身子一歪，倒回床上。

“不用急着报答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屋里，这屋子我以后还住呢。”容念屹笑吟吟地说着，自己取出一套女子的衣装，放在苏小娱面前。

苏小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贴身小衣已经又脏又破，还染上了几处血迹。她飞快地穿好衣裳，水蓝色的绸布女装，里面还衬着一层黑色紧身衣。躺在床上时没觉得怎样，穿戴整齐了反而别扭起来，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往门外走。

“等一下。”容念屹慢悠悠地开口，转到苏小娱前面，笑得温润无害，伸手拉过她身前的璎珞，轻轻一翻，“戴反了。”指尖上的温度，似乎透过薄薄的绸布传递过来，苏小娱用手按住胸口还在晃个不停的璎珞，仓皇逃出门去。

看着她隐入夜色之中，谷雨关上门，伸手在容念屹眼前一挥：“公子，已经走远了啊。”

水墨山河屏风后，悄然转出一个窈窕少女，只用一块布松松地系在胸前，遮住了曼妙身姿，走到容念屹身后问：“九殿下，她是谁啊？立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啊？”

容念屹抿着唇，不回答她的话，过了好一会，才跟立夏说：“即墨天书已经到手，你没事就不要再进宫来找我，免得被人发现。”

立夏涨红了脸，把手里的襦裙狠狠摔在地上。

……

燕、宋、梁、魏四国使节已经在邺都停留了好几天，晋国天元皇帝只在第一天的国宴上匆匆露了一面，就再没出现。

到第五天，天元皇帝忽然传令，在邺都北郊的秋鸿原，接受四国朝纳的岁贡。这是天元皇帝萧远道登基六年来，第一次离开金离宫，仪仗自然格外隆重。从清早开始，就有银甲卫兵，沿途清理皇帝车驾将会经过的道路。绘着九婴图案的御旗沿街排开，所有街道都用细淘的黄沙铺垫，再洒上净水，务必保证马蹄踏在上面，软硬适中，又没有多余的灰尘扬起。

苏小娱抱着一块巨大的榆木菜墩，坐在车队最后的一辆牛车中。因为切菜切得又快又好，掌管大膳房的厨头，特意点了她随行。看来间谍练习的技巧，也是可以用来谋生的。要不是有即墨天书这么一档子事，说不定她可以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厨子，在这个时空开创出八大菜系、满汉全席。

秋鸿原早先曾经是一处演武场，厨房是给在这操练的军队准备的。一口大铁锅，差不多能把苏小娱整个装进去。她拎起炒菜用的铲子，哭笑不得。这个尺寸和造型，分明是铁锹啊。

小太监抬起一筐筐的羊腿、牛腱，苏小娱看得无语凝噎，这得切到什么时候去。正要挽起袖子开工，胖厨头腆着啤酒肚晃进来，说：“今晚不用切肉了，皇上要设篝火宴。”

晋国先祖在马背上得天下，崇尚豪爽、英武。晋国的许多习俗，仍然遵从着类似军队的习惯，以表示不忘祖先的功绩。这愿望原本是好的，在一代代帝王的传承汇总，却渐渐变了味。比如这篝火宴，原本是行军驻扎时，在空旷地面上点起篝火，无论士兵还是将领，围着篝火烧烤食物。

传到从没上过战场的天元帝这里，篝火宴变成了在每位宾客的坐席前，放置青铜小鼎，鼎中放入岭南进贡的珠炭。这种炭是一粒粒的小圆球，很容易点燃，烧起来没有烟，也不会有杂味污染了食物。一小鼎珠炭的价格，比一斛上好的珍珠还要贵，珠炭也因此得名。再选用小羊羔的后腿和上好的牛肉，供宴会上的宾客自己烤着吃。羔羊一定要只吃过奶还没吃过草的小羊，整头的牛只选用牛肩膀上、舌头下最嫩软香滑的两块肉。一场宴会下来，只怕寻常人家几辈子的伙食费都够了。

不用做菜，连厨头的活也省了，几个小太监正在把肉清洗干净，放进圆盘子里。

苏小娱百无聊赖地坐着，一个肥胖身影一步三晃地走到她旁边。所谓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看他的体型就知道了，这话不假。

“你叫新蘅是吧？”胖厨头笑得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这双小手可真细嫩，难怪切出来的肉像雕出来的花一样。这么好看的手，要是干粗活可真是可惜了。”说着，就伸出一双猪蹄来摸苏小娱的手。

这是怎么个意思？苏小娱鸡皮疙瘩迅速布满全身，难道还遇上潜规则了不成，再说这胖厨头不是太监么？她站起身往旁边一滑，胖厨头就扑了个空。

“别害臊嘛，只要你懂事，我保证心疼你，以后脏活累活，都不叫你沾。”胖厨头一张肥脸凑过来，不远处洗羊腿的小太监，像聋了一样，双眼死死盯着羊腿，连手里的动作都没有停顿。

还真有不怕死的，苏小娱在心里叹了口气，想金盆洗手都不能。“这里人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嘛。”苏小娱忍着恶心，装出一个清纯娇羞的笑。

“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保准错不了。”胖厨头说着话就要扑上来。苏小娱灵活地一退，向他勾勾手指，说：“来啊，跟我走嘛。”

胖厨头原本以为这小宫女会跟其他人一样扭捏一番，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早已经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跟上去。

苏小娱脚步灵活，引着胖厨头向荒无人烟的树林里走去。眼看她就在身前一步远的地方，胖厨头几次伸手，都没能抓住她。越是抓不到，心里越是着急，胖厨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离厨房越来越远，肥胖身躯上已经大汗淋漓。

走到一棵大树底下，苏小娱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千娇百媚地一笑：“差不多了，就在这吧。”

胖厨头看她终于停住脚步，喜不自胜，卯足了劲儿向前一扑：“美人儿，可想死我了。”苏小娱看他扑过来，脚步一错，自己闪身躲到了树后。胖厨头扑了个空，“咕咚一声”一头扎在泥潭里。

来的路上，苏小娱就注意到树林里有几处湿地，半泥半水，跟沼泽差不多。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依着苏小娱的性格，怎么着也得废了他这两双不规矩的手，可是看看他一身横肉、满头臭汗，现在又整个没在污泥里，也只能便宜他了。毕竟不能为了教训他，惹得自己吃不下晚饭。

胖厨头挣扎了几下，没能站起来，反而慢慢往泥潭深处陷进去，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死丫头，你赶紧把老子拉出来，不然回头老子整死你。”

“不用急嘛，我看你火大得很，恐怕没阉干净，给你找个清凉地方泻泻火。”苏小娱把两根手指撮在嘴边，幽幽地吹出一段又尖又细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别吹了。”胖厨头被这声音搅得心里直发毛，荒郊野地，可不要引来什么毒蛇猛兽。

“叫几个美女蛇陪陪你呀，”苏小娱半是鄙夷半是得意，“至于她们伺候得怎么样嘛，就只有你知道了。”不再理会胖厨头时而哀嚎、时而恳求、时而咒骂的噪音，苏小娱一步一跳沿着来路走回去。

刚出树林，苏小娱低头看见水蓝色鞋面上沾了些泥土，忽然觉得清风朗月，心里却莫名烦躁。她踮起一只脚，用手去蹭鞋面，仔仔细细蹭了几次，才勉强蹭干净。刚要去擦另外一只，一段纯黑袍摆出现在她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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