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讲的引人入胜，项羽等三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日色已经偏西。内室没有阳光，因此范增、项羽他们浑然不知红日将尽，也不觉得腹中饥饿。

他们不知，范增的家人可是知道，而且已经催促范增好几次了，毕竟是将近七旬，上了年纪的人了，家人一直放心不下。

项羽醒悟到了这一点，赶忙致歉道：“今日叨扰夫子太久了，夫子想必已经累了，莫不如今日就到这里，明日我再登门拜访。”

范增谈兴正浓，本想继续说下去，但他知道项羽乃是一片好意，况且精神放松之下也觉有些筋酸骨软，当即笑道：“这样也好，我们明日再叙，只是今晚你们务必要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

项羽三人也不客套，当即答应，四人离开内室，到外厅用饭。

酒足饭饱，项羽三人告辞，范增将他们送出门外，约定明日再谈。

第二日，三人早早来到范增家中。范增还是将他们让进内室，三人走进去一看，发现墙上的画像又有所变化，既不是第一幅墨子的画像，也不是第二幅墨子止楚攻宋的画像。但见画像中有一座城，城上站立好多人，手中持有各种不同的器械，看起来像是在守城。城墙外有更多的人，看姿态好像是在攻城。画像中人物虽多但形态各异，且人物各个饱满，看得久了，就仿佛置身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中，耳边好似能听到那隆隆的战鼓声，以及响彻天地的喊杀声。

项羽三人当然知道这幅画像与今天的话题有关，也知道这一定是范增精心准备的，因此也不多问，而是跪坐在地，静等范增开口。

“墨子有弟子十五人，其中禽滑厘是他的大弟子。这禽滑厘是齐人，本师从儒家的子夏修习儒学，恰好那时墨子也在鲁地学习儒学，二人由此相识。墨子修习儒学六艺，随着自己思想的成熟，渐渐对儒家所谓的‘礼’学感到厌烦，尤其憎恨那些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却讲究祭礼丧礼的行为。墨子曾批判说：‘不信鬼神，却要学祭礼，这就好比没有客却行客礼，没有鱼却下网吗？’正是有了这些原因，墨子最终放弃了儒家学说，开始阐述自己的墨家主张。禽滑厘在与墨子共同修习儒学的同时，就对墨子的学识感到钦佩，待到墨子提出自己的思想时，禽滑厘已经完全倒向了墨子，坚信墨子的思想才是值得奉行终身的大道，于是拜墨子为师，毅然决然地脱离了儒家。”范增说到这看着项羽三人，“《墨子》备梯篇曾记载：‘禽滑厘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言行与墨子完全一致，可谓墨子思想的坚定执行者。”

龙且道：“这禽滑厘也很了不起。”

“是呀。”范增叹了口气，“这禽滑厘确实很了不起，也深得墨子的本领，否则墨子在止楚攻宋时也不至于让禽滑厘带领三百墨家门徒协助宋国守城。只是他虽是墨子首席弟子，但因为出身的原因，却不得众师弟的心。”

“夫子的意思，是墨子其余弟子对于禽滑厘出身儒家耿耿于怀吗？”季布问了一句。

范增点头，“正是如此。虽说墨子本身不计较，但其余弟子却是念念不忘这件事。后来墨子归隐，在众弟子中力排众议，指定禽滑厘接任自己，成为第二任钜子。墨子的本意是好的，即不管众弟子对禽滑厘态度如何，现在禽滑厘已经成为了钜子，那么按照墨家的规矩，所有人就必须按照他的命令行事。这种想法本无可厚非，但墨子忽略了一件事，即众多弟子中，禽滑厘并不是唯一一个继承了墨子思想并完全掌握了墨家各种技能的人，这当中有好几个人都具有这些条件。禽滑厘儒家弟子的出身本就让众师弟有些不服气，认为他以儒家弟子身份继承墨家钜子足以让墨家蒙羞，另外一个因素是禽滑厘只跟随了墨子三年，而其他弟子跟随墨子的时间并不比禽滑厘短。禽滑厘虽弃儒从墨，但身上多多少少还带有一些儒家弟子的烙印，这也是他与众师弟不善亲近的一个原因。除去这些，禽滑厘还有一件事处置不当，引起了众师弟的不满，那就是在对待曹公子的做法上有些心软。

项羽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曹公子被墨子除名后返回赵国，其后得知墨子指定禽滑厘为钜子，而自己归隐林泉后，当即就动了心思。但其人心机很深，并未敢直接有举动，而是多方打听，得知墨子南游荆楚后，这才大张旗鼓地在赵地鼓动唇舌，以墨家弟子的身份宣扬其个人理解后的墨家学说，并广收徒众。”

龙且道：“那曹公子的行为墨家钜子不知道吗？”

“起初禽滑厘是不知的，但时日一久，墨家就知晓了。不过曹公子很狡猾，他也预料到自己的行为一定不为墨家所容，因此他招收的弟子中，多以赵国王室子弟为主，这就争取到了赵国权贵的支持，曹公子从此后就以赵墨的身份在赵地行事，其势力就迅速膨胀起来了。墨子众弟子听说赵墨的事后找到禽滑厘，要他清理门户，否则墨家的声誉就会受到影响，众多门徒就会不辨真伪。禽滑厘也有此心，但他到赵地察查后发现，曹公子宣扬的墨家思想与墨子的主张完全一致，因此心中有些犹豫。”

范增说到这叹了口气，“那曹公子是墨子亲传弟子，他宣扬的自然与墨子无异，禽滑厘所犯的错误是他没有注意到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不在于墨家学说本身的对与错，而在于现在是谁在宣扬墨家学说，这是关系到谁是正统的问题。待到禽滑厘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因为赵墨羽翼已丰，赵地很多人已经相信，自己信奉并遵守的就是墨家思想，赵墨的墨学就是正宗，自己的身份就是墨家弟子。其后禽滑厘传钜子令，让那曹公子自行解散赵墨，否则按罪当诛。曹公子也很有骨气，亲来墨家，狡辩说自己虽被除名，但其所学与墨子无二至，自己的行为也是替墨家在赵地宣扬墨家思想，并无恶意。墨家弟子当即指出他已被除名的事实，他虽在墨家受教，但已不是墨家弟子，因此只能自己实践修行，但没有资格招收门徒，向外人传播。”

项羽点点头，“墨家弟子义正言辞，那曹公子定是无话可说了。”

“不错，那曹公子听完后确如公子所言无话可说。或许他来时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了，也知道若没有个交代，天下虽大，但却逃不掉墨家子弟对他的追杀。为了保护他的赵墨，他当即认罪，并当着众弟子和钜子禽滑厘的面拔剑自刎，以死谢罪。”

“这一招很毒呀。”项羽道：“如此一来，赵墨的势力必然对墨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解散了。曹公子一死，墨家与赵墨就断了联系，也不能号令赵墨了。”

范增赞许地点点头，“公子一语中的，不愧是乌家堡的传人，那曹公子就是这样的心思。”

季布道：“如此一来，墨子众弟子恐怕更不满禽滑厘了。”

“是呀，大错已经铸成，后悔已来不及了。曹公子一死，墨家众弟子面对赵墨势力难平的局面，都怪罪禽滑厘处事不利。其实禽滑厘之所以一时心软，无非是看在曹公子乃是自己同门师弟的情分上，不忍将事情做绝，里面其实包含着希望曹公子自行改正的意思。”范增喝了一口茶，“而今这种局面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但事实俱在，自然要有人承担责任，于是禽滑厘主动请辞，让出了钜子的位置。”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项羽三人的预料，他们相互看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范增捻须笑笑，“众弟子虽说怪罪禽滑厘，但和你们一样，也没想到禽滑厘会主动让贤，一时间也是措手不及。他们坐下来商议此事，觉得禽滑厘虽说是主动退位，但还是应该遵守墨家的规矩，让禽滑厘自己指定一人成为下一任钜子。其时墨家弟子虽多，但再传弟子却不多，且无论是能力还是修行上也都有欠缺，于是禽滑厘思来想去，最后在自己的师弟中指定了一人担任下一任钜子。”

“禽滑厘选择了谁呢？”季布关切地问道。

“禽滑厘指定了孟胜继任钜子之位。”

“孟胜。”项羽嘀咕了一句，“这孟胜有何过人本领，禽滑厘会指定他接任墨家钜子呢？”

“若论本领，孟胜或许比不上他的众多师兄弟，不过若论组织墨家门徒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贯彻墨家精神，真正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众师兄弟中属孟胜的能力最强。禽滑厘此时已经意识到赵墨势力已成，唯有选择一位刚毅果敢的人物方能将其收服，或许出于这个原因，他才最终指定了孟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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