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蒋府，我开门见山地问丽娘：“明日你想怎么办？”

丽娘眼望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淡声道：“他既然那么想要我的命，就给他吧。&29378;&20155;&32;&21715;&35498;&32178;&120;&105;&97;&111;&115;&104;&117;&111;&46;&107;&114;”

我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胡梦已是一跳三丈高，“什么？这怎么可以？之前不是说要演出戏吗？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小姑娘紧握双拳，“为什么要因为那么一个人……就、就这么对自己？”

丽娘低了头，不说话。

胡梦更急，“你不如现在走吧？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回山里去，不好么？”

我按住小狐狸的拳头，示意她少安毋躁。

“丽娘，我有一事不解。”

“道友请问。”

“你之前在深山一心修行，为的是什么？”

素衣女子抬头，眼神迷茫，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答道：“是为有朝一日，能修成大道，得登仙界。”

我也放缓了语气，用最为柔和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现在为何要放弃？”

丽娘微微侧了头，脸上神情似是在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自问道：“为何要放弃？”

我紧紧盯住她双眸，“既然已经努力了那么久……”顿了顿，又加了句：“况且，如今你在尘世间已无牵挂，不如归去，继续修炼？”

丽娘沉吟许久，忽地苦涩一笑，“道友，你可曾全心倾慕过一个人？”

这问题倒是有些难度。

话说我小鱼妖自从懂事开始，就是在十八洞溪长大。举凡世间修行者，皆知十八洞溪美女如云，如我那位好友流火，又比如碧十三娘，都是万里挑一的；但是，除了洞主大人之外，我在十八洞溪几乎没见过第二位男性。便是想要倾慕，恐怕也挑不出个对象。

之后上了昆仑十二宫，遇见的男子，不管是魔界那个妖孽炎璟，还是麒麟一族的景曜，又或者是龙族的便宜师父，虽说外貌出众修为出色，可无一不是高高在上之辈，又岂是我能够倾慕的？

所以，我真是一时答不上来。只因这“倾慕”二字，小鱼妖我从未经历过，也不愿妄语欺人。

丽娘见我不答，也没在意，只是自顾自说了起来：“初见蒋郎，他是为了他母亲来山中采药，不慎滑落山谷，被我碰巧遇见，便顺手救了他一命，并留了他在谷中养伤。那时的蒋郎，温文尔雅，又颇有才学，我日日同他相处，只觉得这人真正是与众不同，行事说话那么温和有礼，又知晓那么多有趣的事……待到后来，便总想着能看见他，哪怕是多见一面也好。”

这算是传说中的日久生情？我以手支了下颚，边听边想。

“后来，蒋郎的伤好了，他说要回去。我当时觉得很不开心，便同他闹了脾气，独自离开了山谷。谁知，他竟然整日整夜地在谷中寻我，不吃不喝不睡，待我三日后气消了回去，他已是不成人形，直拉着我的手，说要娶我为妻。那时，我只觉得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难过的是我为什么要那么任性地抛下他离开？欢喜的是原来他也是心里有我的。那个时候，我觉得无论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说到这里，她虽然面带温和笑意，可声音里却有股挥之不去的凄凉意味，我听了，也觉得心中有些难受——那时的丽娘，想来不曾想到日后他们两个之间会变成这样吧？所谓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我们从山谷回来，便成了亲。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这一年多来，我恍惚觉得，若是能这样陪他一起看日起日落，朝夕相对，即便放弃之前的所有，放弃那些修仙大道，都无所谓，只要能同他一起慢慢变老，就心满意足。谁知，到头来，竟会如此……我原本想着，演一出戏，我自去过我的山中岁月。可方才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却是忽然觉得，今后所有的一切都已是无所谓了，什么修仙、大道，这些已无意义……”

丽娘说到这里，本已泛红的眼中，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一手按住心口，似是那处疼痛已极，再也无法负荷，“他为什么要如此待我，我待他如何他难道不知？是人是妖，难道就真的如此重要？”

她的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所以只能沉默。

胡梦似乎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道：“那也不用……不用……”

丽娘摇头，泪水纷落中，嘴角反而绽出一抹坚定的笑容，“我意已决。”说着，摊开手，掌心上是一根式样简单的木钗，“明日，在丽娘去后，烦请两位道友将此物——也一并毁了吧。”

夜深人静。

我坐在蒋府主屋的屋顶上，拿着白日里丽娘给的那根木钗——初看之下，这钗子并不起眼，通体乌黑，可若是在月色下细细端详，便会发现，钗身上隐有七彩光华流动，甚为漂亮。

“我就知道，你又在此处。”

我回过头，就见景曜正跃身而上，落在屋檐一角，玄衣拂动间，嘴角含笑，一步步走近，气度雍容华贵，将满天的清净月华都生生比了下去。

在这个时刻，我本不该想起别的什么，可偏偏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却隐约浮现出一道卓然挺拔的身影，同样的黑眸，同样的笑容——他们有些相似，却又有更多的不同。

恍惚间，我伸出手，破开层层浓雾，想要说出那个名字，那个明明已经含在口中的名字……可在下一刻，却被来者的轻唤给打断：“清音？”

我猛地回过神，刹那间，只觉心神剧烈晃动，竟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怎么了？”

景曜俯下身，黑眸深处带着明显的焦虑，微凉的修长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眉头微拧，“为什么发了满头的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站在我面前的，明明是他；可落入我眼中的，又并不是他。此时再细想，却根本忆不起自己究竟是看到了谁。

“我……无事。”

说话时，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后仰，避开了他再次探来的手。

景曜的动作一顿，身体似是僵硬了片刻，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吗……”视线微转，落在我手中的这木钗上，他挑眉道：“咦，这东西……”他仔细看了两眼，“莫非是那梨树妖的道心木？”

草木一族化形后，因本体不能同化形之身相合，所以往往会将本体上最为紧要的部分取出，随身携带。这最为紧要的部分，便被称为“道心木”，等同于其他族类的内丹。若“道心木”不灭，则本体不灭，即便丽娘的化形之身陨落，也终有重生之日。可现下看来，丽娘她已是心如死灰，所以才会有了那番嘱托。

我想到这点，心下不由黯然，却还是点了头，“道友好眼力。”

“景曜。”他声音温和，语气之中却有股异样的坚定。

这年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被称呼本名？

我眨巴眨巴眼，决定不对这点发表任何意见，只顺着他的意思，笑着唤了声：“景曜。”

他这才像是顺遂了心意，问道：“她怎会将此物交托于你？”

我便将回蒋府之后的事情大致同他说了，最后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倚红楼里的那位女子？”

“我带着她在镇外绕了几圈，她见追不上，便放弃自行回去了。”景曜脸色平静，语气更是平淡，就仿佛口中所说的那些内容同他完全无关。

无论如何，他这个人情我领了。不过想到那女子的来历，就又皱了眉，“她是……”

“一条不成气候的蛇妖罢了。”

蛇妖是真，不成气候倒未必。

看她的模样，修为不过百来年，却因为身上所带之物，连得道行比她高的丽娘都不能看出她的来历，这其中就有些玄妙了。而这蛇妖的出现，是否又同蒋公子休妻有什么干系呢？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再去倚红楼一探。

但那蛇妖已然有了防备，我又不擅长蛊惑心魂之术，能否从她口中得到答案，还是未知之数，如此贸贸然前去只会多事。所以，左思右想一番后，我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主意。

话说回来，丽娘虽然已有了执意赴死之心，可于我而言，总想着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让她改变念头，胡梦亦有如此打算。毕竟草木一族修行不易，可偏偏，蒋公子绝情如斯，丽娘又是那般至情至性的脾气……

一时间，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解。

“景曜。”

“嗯？”

“你说，这世间的情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从昆仑到这个小镇，一路走来，无论胡柳三或是丽娘，都如飞蛾扑火般，为之生、为之死，在所不惜——它，真的就有如斯魅力？

“这，也是因人而异吧。”景曜的声音有些飘忽。

“为什么？”

身边坐着的男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曾有过一位未婚妻。”

嗯？我想起之前碧十三娘所说的话，立时就反应了过来，盘算着是不是该去搬个小板凳来，再拿上些零嘴？

“她……很好。我很喜欢她……可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总觉得有很多事情比她重要。”

我眨眨眼，发现景曜正转头望着我，目光复杂，有后悔、不安、焦虑，林林总总交杂在一起，最后竟带了几分脆弱之意——想我同他相识以来，他总是华贵优雅、高高在上，何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我也有些愣住了。

“她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情，直到我把她给弄丢了……”景曜垂眸，声音忽远忽近，“后来我终于明白，有些你以为可以舍弃的，其实才是最不能放手的。因为一直在身边，所以才不懂得珍惜……”

我看他神情郁郁，很想劝上一句，道友，未婚妻弄丢了就去找回来呗。可转念一想，这话由我说来，似乎很是不妥，便没有说出口。

“清音。”

“嗯？”

“你说，若有一天，她知道这一切，还会不会原谅我？”

我很是纠结，景曜道友，你说的话没头没尾，让我该怎么回答呢？斟酌了片刻，便讪笑着道：“这……我实在不知，或许你同我说说你那位未婚妻的性子？”

那天，景曜并不曾回答我的这个疑问，只是同我相对无言地枯坐了一晚上。

——从那之后，我便发誓，再也不要没事去屋顶上吹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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