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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儿童乐园」

作者:文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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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成胜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将近一米八。小的时候棠悔觉得他很高,现在她觉得他很矮。

他几乎整个人都被隋秋天挡住,只能稍微露出一点发顶,新染过的发顶很黑,被风吹着,不像立体的漆黑,像一种平面的黑

就像棠悔视野中被涂黑的、乱糟糟的一笔。

隋秋天个子高,她背对着棠悔,大衣兜帽在出门之前收拾得平平整整,很顺从地贴在背上。从这个视角看上去——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永远站在公主面前,为她抵挡恶龙的,最忠诚的骑士。

骑士的头发也很黑,很长,低低地绑起来,被风吹得有些乱,发尾沾了点湿意,在棠悔面前不太安分地飘着,像很多条跳跃的小鱼,也好像只要棠悔伸手,就可以抓住她。

“郑先生,请你尽快离开这里。”隋秋天再次强调。

或许是天气太冷,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冷,完全不像是平时跟棠悔说话的样子,也不像是今天早上出门之前,那个会红着耳朵说,只要她多吃一点食物就会给她送花的人。

郑成胜眯眼看了隋秋天一会,像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挪开目光,依然面带微笑地看向车窗里的棠悔,“棠棠,爸爸来了。”

有的时候,棠悔觉得郑成胜也应该姓棠。因为近年来,她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以不欢而散收场。

但下一次见面,他的开场白还是完全一模一样。

就好像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来接棠悔过暑假说上一句“棠棠,爸爸来了”的父亲,没有在棠悔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躲到世界另一端,眼睁睁看着棠悔陷入那么多次困境。

他简直和棠家人一样怪,一样擅长扮好人。

说完这句开场白。

他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大概是想直接越过隋秋天,过来打开车门。

棠悔没有躲,透过车窗直直地注视着他。

因为下一秒钟——

隋秋天快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按住他的肩膀,手腕转了个方向,径直将他推开。

棠悔在车里没看得太清。

再反应过来。

隋秋天已经站在车门边,背影盖住车窗上的冷雾,再次重申,“郑先生,我记得上次就和你说过,如果你再不听劝试图靠近我们棠小姐的话,我恐怕就要报警了。”

她的手背在腰后,离棠悔很近,手指很白,很细,左手看上去在用很大的力气握住右手手腕。棠悔忽然想去拉拉她的手,让她不要拉得那么紧,皮肤会红,也会痛。

郑成胜被推得退了两步,不知是不是身体太弱,他竟然佝偻着腰咳嗽起来,在雨雾中尖锐地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整张脸被隋秋天的肩膀挡着,发顶一缕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一条钻来钻去的黑虫,他好像是在笑着打量隋秋天,语气也仍然泰然自若,“你对我女儿倒是挺忠心耿耿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棠悔降下了车窗,相当平静地看着他。

他发顶的那缕头发凝固了一瞬。

接着。

他直起身子。

视线越过隋秋天的肩膀。投向棠悔,嘴角还是在笑,“棠棠,爸爸好久没看到你了。”

棠悔瞥向他。

轻轻开口,“我们两个的事情,你不要扯到别人。”

隋秋天松了松手腕。

郑成胜愣了片刻,没有再看隋秋天,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跟爸爸讲话了。”

说着。

他想再次走过来。

却也再一次被隋秋天拦住。她没什么表情地将他推后一步,说,

“郑先生,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警告。”

棠悔升上车窗。

郑成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车窗挡住。雨雾浓稠,他看了眼被车窗隔着的棠悔,又看了眼挡在车前已经拿出手机打算报警的隋秋天,再看了眼车里坐着不发一言的司机。

只好举着双手退后一步,微笑着对着车窗里说了一句,

“棠棠,那爸爸今天就先走了。”

隋秋天瞥他一眼。

他耸耸肩,又拍拍自己西服上被风刮来的树叶,一边后退,一边笑着对车里说了最后一句,“想我的话,随时可以找我,你知道爸爸在哪里。”

雨雾弥漫,枯叶吹落。

隋秋天盯着郑成胜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才稍微松开绷紧的下巴。

她看了眼漆黑的车窗。

理所当然,她看不到棠悔。

雨倒是越下越大了,从丝状变成滴状,滴到隋秋天的眼皮上,像融化的油状物

隋秋天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黑伞。

绕到车的另一边。

打开车门。

她站在车边,一只手挡着车顶,另一只手撑伞。

棠悔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很安静地在车里坐着。

隋秋天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守在车门边,她会等棠悔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回应,等棠悔愿意下车的时候递出自己的手。

墓区风大,凉,瑟,雨珠落到伞面,飘到耳后。隋秋天站在车边,看棠悔吹了将近两分钟的风,才看见棠悔像是想要下车的动作。

那时,她第一时间将自己撑伞的那只手靠近,也温着声音对棠悔说,

“棠小姐,下雨了,小心路滑。”

“好。”

棠悔轻声答应。

然后搀扶着她的手腕,将鞋跟轻轻踩到水泥地上。

她动作不便,下车的时候几乎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托在隋秋天身上。

但隋秋天觉得她很轻。

她觉得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雾,飘落到她为她撑的黑伞下,依靠在她的臂弯。

“棠小姐,雨下得有点大了。”

隋秋天将伞倾斜。

她将棠悔整个肩膀都罩住,却还是觉得不够,往她那边多挪了几寸。

“是吗?”棠悔紧紧搀住她的手弯,不像是脆弱,像只是不愿意放手,过了几秒,她声音压得很低,喊她,“隋秋天。”

“嗯?”隋秋天应答。

声音被砸落下来的雨滴打散,“我在的棠小姐。”

“你会伤心吗?”棠悔的问题有些突然。

“我?”隋秋天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但因为提问的人是棠悔,所以她还是认真思考刚刚有没有蜜蜂扎过去。

过了几秒钟。

她觉得答案是有。

刚想开口。

棠悔却将话题引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因为我刚刚说你是别人。”

原来棠悔指的是这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

棠悔稍微放松了搀着隋秋天臂弯的手,像是在害怕自己用词不当,伤害*到她的保镖。

雨被风吹得在空气中斜起来。

隋秋天又将伞往她那边挪了挪,相当不介意地说,

“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片刻,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很模糊,“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隋秋天在伞下接过她的话。

在快走到棠蓉的墓碑时,她虽然很不想说这样类似于“自满”的话,却又不想让棠悔因为那句话而后悔。

于是便很罕见地,自信地说,

“我知道他才是别人。”-

相比于其他人悼念的声势浩大,棠悔对两位白山山顶女主人的悼念极为安静。

她特意避开其他人过来的时间,也避开狗仔和相机,甚至在来到棠蓉棠厉并列的墓碑前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给她们带上平常人悼念时理应带上的花束和贡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隋秋天的伞下,也静静地站在她们面前。

好像只是为了让她们看自己一会。

隋秋天也不是会多话的人。

所以棠悔不说话,她也就不说,只是给棠悔撑着伞。

棠悔在墓碑前站了多久。

她就给她撑了多久的伞。

风越刮越大,树木摇曳,雨重重地砸落在伞外。

大概过去二十分钟。

棠悔总算开了口,“隋秋天,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和平时无异,甚至仍然带着柔和。

好像这二十分钟里。

她已经将所有不太得体的情绪都收好,放起来,藏到一个不容许任何人瞥见的地方。就好像收掉一把湿漉漉的伞。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多言。

她走在棠悔身侧,为棠悔撑伞,送棠悔上车,上车后,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其实她自己不太在意。

只是这件衣服她不想弄脏。

因为是棠悔给她的。

隋秋天从自己的公文包里翻找出干燥的纸巾,细细地吸着大衣里的水分。

用了不少纸巾。

大衣才稍微干了些,但摸上去还是濡湿的。

她将用过的纸巾全都收起来。

整理好。

再抬头——

便看见棠悔直直盯着自己肩膀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最近她总感觉,棠悔总是能精准捕捉到她试图躲过的东西。

就好像。

她看得见她一样。

“衣服有点湿了,我擦一擦。”隋秋天解释。但她还是不想擅自对棠悔有任何怀疑。况且,这也有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棠悔看着她,轻启红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棠悔却突然问,

“隋秋天,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棠悔了,你还会在打伞的时候把伞倾斜给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棠悔不是棠悔。

是葡萄公主不是葡萄,还是葡萄公主不是公主?

但棠悔大概也知道她不会听懂。

所以在这之后。

也好像没想过要得到她的回答,轻声说,“没事,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隋秋天相当迷茫地看过去。

棠悔却没有再看她,她看向窗外的雨,极为淡地笑了笑,

“反正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后来棠悔没有再说话,她凝视着弥漫着雾气的车窗,也在车开出墓区,经过一条灯如流水般的街时,凝视着街道上散到各个角落里的黄绿红调霓虹。

那时。她没有任何由来地说了一句,“隋秋天,我们下去走走吧。”

隋秋天知道棠悔可能并不开心,也知道,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知道自己不开心。

“好的棠小姐。”

她会答应棠悔的任何要求。

所以就算这条街人群嘈杂,马路泛油,不是棠悔平日里会去到的场所。

隋秋天也还是扶着棠悔下了车,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等她们。

车从墓区下来,开了那么久,雨倒是没有再下了,但马路还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被虚化的光怪陆离。

司机将车从街道开走。

隋秋天稍微环视一圈周围环境,这是她到陌生场所的习惯,准备随时为眼睛看不见的雇主排除障碍和危险。

然后,她发现这条街道上的许多人,从她们下车之际,就在暗自打量着她们。

大概是她们的车看起来颇为昂贵,而她们也西装革履,甚至还颇为讲究地互相搀扶着手腕、像是在这条气味廉价的街道上走红毯的原因。

这条马路上有很多人,衬衫牛仔裤板鞋刚下班来吃粉的白领,鸭舌帽运动腰包在路边摆摊套圈的小贩,拿着黏腻糖棍拖着拖鞋追逐大闹的小孩,门面上摆着锅热火朝天炒菜的店主……只有她们两个是这样。

两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走进平凡普通的人类世界。

隋秋天目光搜寻,找到一条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旧街,她稍微松了口气,“棠小姐,我带你去那边走吧。”

棠悔没有反对。

她扶着隋秋天的手弯,微垂着眼,不与街上的人对视,似乎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个盲人,“好。”

她们走过下车的地点,那些投在她们身上的视线便慢慢变少。

最近她们常一起散步,有时候是吃完饭一起消食,有时候是隋秋天在山顶跑完步,棠悔陪着她舒缓心率。

大部分时候,她们也像现在这样,并不和彼此交谈太多,只是安静地并排走着路。

这天。

她们路过一个类似公园的场所,里面有一处是为附近孩童提供游乐的小型游乐场,摆着些滑梯,木马,跷跷板之类的、涂着厚重色彩的设施。

棠悔停下步子。

隋秋天以为她走得很累,便引着她在门口的石椅上落座。

也在她落座之前,给她擦干净石凳上的水,又用手心整个贴上去,完完整整地感受到没有遗漏的湿痕,才说,“棠小姐,现在可以坐了。”

棠悔在陌生场所的感知减弱许多,她姿态有些笨拙得落座。

刚落过雨,风凉,也薄,吹在人脸上有点疼。

隋秋天寻了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她旁边,为她挡风。

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

给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车里的棠悔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没有因为自己是她的雇主,就默认自己可以占用她的外套,静了一会,又问,“你会不会冷?”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将外套在她肩上披得严严实实,又将兜帽两边都拉得很紧,完全挡住她敞开的衬衫领口,

“你放心,我还很年轻的。”

棠悔将肩上外套上提的动作顿了顿。

隋秋天卡了半晌。

忙声强调,“棠小姐,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

“……”棠悔沉默。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乱,想要解释,但又怕自己再说错话,只好闭紧嘴巴,憋了一会,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等会回去扣我工资吧。”

“我为什么要扣你工资?”棠悔总算开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笑。她将外套往上提了提,轻声细语地说,

“你给我撑了一天的伞,在我不想看到他的时候拦在我前面,还在我冷的时候愿意给我披你的外套……”

“我给你加工资还来不及。”她这样说。

却又在隋秋天开口之前,相当孩子气地补充,“但我不想给你加工资。”

隋秋天跟着她这段话转了好几个弯,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偷偷瞥了眼棠悔,发现对方嘴角似乎稍微翘了翘唇角,便也暗自放了一点点心。

“好吧,”隋秋天说,“棠小姐不想加就不加。”

棠悔笑了,睫毛上落满了街灯的光,“隋秋天,你真的很没有脾气。”

“怎么会?”隋秋天讶异她对自己的误解,“棠小姐,我脾气很大的。”

“那你对我发个脾气。”棠悔提出很不合理的要求。

保镖怎么会没有理由向她的雇主发脾气?

但棠悔要求。

所以隋秋天努力去做,“棠小姐,你不要小看我。”

她平直嘴角。

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冷淡,“我最讨厌人小看我了。”

棠悔笑了。

这次不是唇角上翘。

她笑出了声。

笑意从眼梢蔓延到嘴角,像被打翻的蛋液,笑声很像是雾,飘在尤其迷离的街灯中。

隋秋天看她。

她好像真的被她逗笑。

笑了好一会。

才垂下脸,鼻尖在她外套领口里埋了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隋秋天还是看她。

她的笑容仿佛一抹烟停在嘴角,很久都没有散去,不像是假的,也不像是真的。

这个时刻,隋秋天忽然无比迫切的想要寻求江喜、苏南和房思思的帮忙。

因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擅长读懂情绪,也比她更擅长与人交流。

而她除了服从棠悔的命令,除了能够看着棠悔、让她不会处于危险境地之外,就只有沉闷的、不够灵活的性格,和一张很笨的嘴巴。

她和棠悔的相处模式总是很呆板。一般都是棠悔问,她回答。棠悔要求,她回应。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隋秋天。”不过棠悔开口喊她了。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回答,愚笨的、紧张的,不够灵巧的回答。

一个妈妈牵着个小孩走进这个小型游乐场,妈妈哄小孩时的柔软语调飘到她们这边。她喊她宝贝,声音听起来好甜腻。

棠悔问她,“你会想你妈妈吗?”

隋秋天愣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困难,她将手放在膝盖上,很拘谨地沉思了一会,才问,“想念是什么感觉?”

棠悔笑,大概是笑她很笨。

她静了一会。

似乎是在思索要怎么跟她说明,是在听到一声汽车鸣笛后,给了她一个很好懂的解释,

“大概就是那种,火车从你头顶跑过去的感觉。轰隆隆的。”

她们不远处有座石桥,桥上有铁轨。话落,一列地上捷运划过潮湿到像是被眼泪浸透的空气,它被霓虹染成彩色的,带来极大的声响。

棠悔去望那些火车。

隋秋天看着她。

火车跑过去,留下很静默的一阵风。棠悔说,“它们发出很大的声音,一列火车很长,所以持续的感觉也很漫长,但不会对你产生什么真实的影响,它们只是跑过去,留一点风给你。”

风吹到脸上来,隋秋天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去看游乐场里那些闹闹腾腾的小孩,按了按发僵的手指,不得不承认,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的。”

人对母亲的依恋是生理性的。

隋秋天没办法否认——

尽管每次和陈月心的相处不够愉快,但自己也仍然会受到这种生理性依恋的影响。

长到现在。

她可能还是会渴望,在那段被关在武校里的日子里,她的妈妈能过来看看她,可以不用像程时闵那样带很多吃的用的给她,也可以不用为她身上的伤感到愤怒,只要过来站在铁门外面看看她,就好了。

“嗯,我也是。”棠悔坐在她旁边,声音融在湿润的空气里,听上去并不是那么清晰,以至于仿佛她一直在笑,“虽然她可能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

“可能是因为我的出生,抢走了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吧。比如健康,年轻……”

“她没有获得‘母亲’这个身份时理应拥有的那些,还有她想要从外婆手中拿到的那些。”

说这些话时,棠悔语气柔和,像是作为一个具备完整认知能力的成年人,在叙述另外一个成年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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