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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柚醒来时桑颂和江棠正在听谢瓒解释当年的事情。
“我服了,当年她要送自己儿子去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心疼呢!”桑颂气得要命,“现在出来发疯。”
江棠平静一些,对谢瓒道:“谢谢你。”
不仅救了他,也救了我。
他想起女人歇斯底里的模样,眼里的恨意那么真实。
小的时候他曾去过孔瑜家里,他自己的家庭并不好,看到孔母温柔孔父慈祥时真心为自己的好朋友开心。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好的一对夫妻,家境虽然不好,但也尽全力养育孔瑜的夫妻二人会在儿子出事后不假思索地把他交给死神。
为了江家赔的那笔钱。
甚至有了赔偿还不够,还希望孔瑜死掉赔偿翻倍,翻倍了还不够,还要把孔瑜的器官卖掉。
十二岁的少年即便瘦小,被硬塞进行李箱里也一定是很憋闷的,孔瑜又刚好那个时间段醒来……
“如果他没有经历在行李箱里那几个小时的缺氧,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不会留下后遗症。”
“那他现在……”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闭症,”谢瓒说,“已经比六年前好很多了。”
“我问句不该问的,”桑颂犹豫道,“智力方面有影响吗?”
“智……”
话音未落,卧房的门被打开。
一双眼睛透过门缝怯怯地往外看。
谢瓒赶紧起身:“饿不饿?”
如往常一般得不到回答。
谢柚没理会谢瓒,自己滑着轮椅过来。
他有点怕生,停在距离桑颂几米远的距离。
“想吃什么?”谢瓒问。
谢柚平淡的目光与江棠对视,唇角轻抿。
谢瓒没有半分不耐烦,单膝跪在谢柚面前,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和他交流:“想吃什么饭?馄饨还是饺子?”
谢柚的目光缓缓下移,盯着谢瓒看了好半天才回答:“馄饨。”
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晰。
像是患有听力障碍的人一样,低哑、迟钝、语速很慢,语调也不标准。
轻易唤起了江棠的记忆。
孔瑜小时候说话也很慢,内向腼腆,几乎不说长句子。
“好,”谢瓒吩咐李妈下馄饨,“你的朋友来看你了。”
“朋、友。”谢柚皱起眉头。
“江棠,你记得吗?”
谢柚没说话,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快速起伏。
“没事,不记得也没关系,”谢瓒抱住他,熟练地拍抚他的后背,“别着急,去餐厅,好吗?”
谢柚点点头。
谢瓒把谢柚推到餐厅,自己出来了。
“他想一个人待着,不用担心,”谢瓒触及江棠担忧的目光,“他的腿没有问题,当年出院坐了一段时间轮椅,产生了依赖,可以正常走路的。”
江棠松了口气。
他知道身体残疾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不愿他的朋友尝到这种滋味。
谢柚吃饭的时候身边不能有人,否则他会突然发脾气。
但今天有点例外。
谢瓒照常在外面等着,谢柚还是突然把桌子掀了。
哗啦一阵响动之后,三个人一起冲向餐厅。
谢瓒把谢柚推到一边:“烫到了没有?”
“晴、天。”
往常这时候谢柚是不会跟他说话的,谢瓒受宠若惊道:“对,今天是晴天,天气很好,要出去玩吗?”
他并不抱希望。
谢柚讨厌阳光,讨厌室外,六年来除了去做治疗几乎没有出过门。
出乎意料地,谢柚清晰而肯定地道:“要。”
这么多年他少有这么容易沟通的时候,谢瓒眼眶发烫:“好,我给你换衣服,去公园散散步好不好?”
公园相对安静。换作热闹的环境会刺激到他。
“不要、你。”
谢瓒动作一僵,毫不掩饰自己受伤的神情:“不要我给你换衣服,还是不要我陪你?”
谢柚:“都、不要。”
不太合时宜,但桑颂有点想笑。
场合不允许,他开始在脑子里回想前二十一年里所有伤心的事。
糟糕,想不出来且更想笑了。
“那你要谁?让李妈陪你换?”
谢柚皱起眉头,破天荒说了超过三个字而且格外明晰的一句:“我是男的。”
谢瓒心里高兴,暂时把谢柚不想要他这事放在一边。
“他。”谢柚指着江棠。
“要江棠陪你吗?”
谢柚一脸“你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谢瓒无奈,只得把谢柚交给江棠,嘱咐道:“他可以自己换裤子,你帮他穿上衣就好,他要是发脾气你就出来。”
毕竟谢柚脾气上来打人很疼。
“没事。”江棠寻思谢瓒不知道,他其实挺扛揍的。
江棠推着谢柚回了卧室:“你吃饱了吗?”
他看谢柚把半碗馄饨打翻了。
谢柚不回答,靠近他嗅了嗅。
偏苦调的冰凌花香萦绕在江棠身畔,夹杂着一些冷杉的味道。
谢柚默不作声地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开始脱睡裤。
江棠自觉地背过身不去看。
“好、了。”
江棠回过头,发现谢柚把上衣也换好了。
很乖,没有发脾气。
这要让谢瓒知道了会自闭的吧。
谢柚出来时还坐着轮椅,摆明了想让江棠带他出去。
看着谢瓒期待的目光,像是不忍拒绝似的,他滑着轮椅凑到谢瓒身边,鼻翼微动。
然后回到江棠身边,对谢瓒残忍道:“你臭、他香。”
第131章 奇迹带来奇迹
谢瓒愣住了。
他臭,江棠香?
六年来谢柚第一次在同一天中多次说话。之前大部分时间,谢柚只用语气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烦躁。
桑颂憋着笑拍拍谢瓒的肩膀:“谢哥实惨。”
“附近有公园,我送你们过去。”谢瓒说。
谢柚乖乖下了轮椅,坐进车后座,跟江棠紧挨在一起,一路上都没再开口。
江棠静静地看着谢柚的侧脸。
当年的小少年长大了,长开了,看起来还是乖乖的。脸上有些婴儿肥显得肉嘟嘟的,睫毛纤长卷翘,双眼木讷地盯着窗外。
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江棠的目光,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事的,江棠心说,他只要还活着就好了。
谢瓒是值得托付的人,谢柚不会再受苦。
谢瓒在公园外的公共停车场把车停好,从后备箱取出轮椅,伸手去抱谢柚。
每次去医院检查都是他把谢柚抱下来的。
谢柚不像江棠那样排斥亲密接触,但是也不喜欢,每次抱他都会很烦躁。
这回却没有。
谢柚避过了谢瓒的双手,冲江棠道:“抱。”
谢瓒有些为难地看了江棠一眼,抱他的话难免有皮肤接触,江棠要是排斥谢柚,谢柚可能会发脾气,到时候情况可能变得复杂难搞。
“没关系,”江棠说,“我来吧。”
他一手穿过谢柚的膝弯,另一手揽过谢柚的后背,让他的胳膊搭着自己的肩,轻轻松松以公主抱的姿势把谢柚抱出来。
谢瓒有点惊讶。
不是刻板印象,Oga的弱势是在基因上注定了的。
社会主要劳动力大部分是Alpha和Beta并不是单纯歧视Oga天生性格敏感,容易受伤,更重要的是因为几乎全部的Oga体力和精力上远不如Beta和Alpha。
他们身体娇弱,很难从事体力劳动。
但是江棠抱明显比他重的谢柚抱得那叫一个简单。
根本不费力。
桑颂不明白:“你好像很惊讶?”
他两步窜到江棠旁边,趁江棠不注意就把他抱了起来,冲谢瓒道:“这不是易如反掌吗?”
他把江棠放下,连轮椅带谢柚一起抱了起来。
谢瓒在心里默默给时非承点了根蜡。
这粉色吗喽手劲儿真不小啊。
“是挺容易的,”江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直接把抱着轮椅和谢柚的桑颂抱得双脚离地,“很轻松啊。”
谢瓒:……
直接拍下来发给陆应淮。
陆应淮在开会,手机没静音,怕错过江棠的消息。
点开一看是谢瓒,本想已读不回,仔细一看照片上是江棠。
他边听汇报边把图片存了,回:「我家宝宝真棒。」
谢瓒:“……知道你有老婆了。”
桑颂被放回地面还心有余悸:“小漂亮,我觉得你好像没用全力。”
江棠点头,看了谢瓒一眼:“对,其实再加他一个,我也能抱得动。”
谢瓒条件反射向后一个大跳:“别别别,我不敢。”
毕竟A+和S的区别还是蛮明显的。
四个人沿着公园的小路慢慢走。
江棠和谢柚在前,桑颂和谢瓒隔了几米在后面跟着。
这条小路沿着河,谢柚抿着唇看着河面上不时掠过的飞鸟。
许久,江棠以为他不会开口时,谢柚突然喊他:“棠、棠。”
江棠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走到谢柚前面,蹲下身仰着脸看他:“你还记得我吗?”
谢柚似乎想笑,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下:“棠、我的。”
他有些语言障碍,表达不出真正的意思,内心着急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努力地组织句子:“你、我的,好久……”
江棠轻声接:“好久不见。”
谢柚平静下来,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学:“好、久、不见。”
旁边有个小坡,青草松软,修剪地平整。
江棠推他上去,把轮椅固定好。
他在草地上坐下,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微风拂过他的发丝。
谢柚从轮椅上下来,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歪过脑袋靠在江棠肩膀上。
或许是儿时的友谊中只有对方,纵然睽违数年,谢柚对江棠仍有着天然的喜欢和熟悉。
他靠着江棠的肩,看着对面的河。河上还有人在摇船,各种卡通形状的。
天空蓝得无边无际,一切都温柔而美好。
这对于江棠而言是馈赠般的一天。
谢瓒努力了六年也没能让谢柚这样放心地依靠他过。
他在坡下把这一幕拍下来。
其实家里已经有很多本相册,都是各个时候的谢柚。
一开始是同情,后来花一千万把人买来养着,渐渐就处出了感情。
谢柚分化很早,比江棠还早。
他被接到谢瓒家里,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分化了。
这些年的发情期都是靠谢瓒的信息素度过的。
谢瓒对他日久生情,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疼惜,至今连碰都没舍得碰过。
他无数次祈祷谢柚能够好起来,哪怕不喜欢他。
可现在看见谢柚对江棠的态度,心里难免有落差。
桑颂在公园小摊贩那里买了冰淇淋,分给谢瓒一个:“谢哥你别太伤心,这种情况你得适应,没有任何一个Oga能拒绝得了小漂亮的诱惑。”
谢瓒咬了一大口冰淇淋,牙都要冻没知觉了:“没事,我扛得住这一天中无数次的心碎。”
桑颂不走心地冲他竖大拇指:“嗯嗯,你真棒。”
谢柚枕着江棠的肩轻嗅着江棠身上的味道,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他们、把我、卖掉了。”
谢瓒离得不远自然也听到了。
他茫然而震惊地看着江棠。
这么多年,谢柚从未跟他说过这些,他一直以为谢柚不记得了,而现在看来——
谢柚或许只是不信任他。
小谢医生的心拔凉拔凉的,比手里的冰淇淋还凉。
江棠没表现出内心的愤怒,柔声引导谢柚往下说:“这些你都记得吗?”
“棠,”谢柚白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嗓音干涩,是许久不说话造成的,“他们、我是,我、这里、有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头。
“谁?医生吗?”
跟江棠说话似乎比较容易,谢柚“嗯”了一声:“你、不怕,这、不传染。”
“我没怕,小瑜。”
“小柚子的脑子才没有问题,”谢瓒对桑颂说,“他先前有部分自闭症状,社交、语言方面有些障碍,其实智商很高。去年我带他去参加线上高考和SA入学模拟,他的分数是最高的。”
“啊,他们说的那个接近满分的神秘人是谢柚吗?”
“对,他的状况你也看到了,没办法入学。”
谢柚一直在家里,有时候喜欢看书,谢瓒就找了各种教材和书籍给他看,初高中的内容早就不在话下了。
“我、小瑜、不是了。”
谢柚偏过脑袋看着江棠:“你、哥,还、会……”
他说得异常艰难。
明明句子在他脑子当中是完整的,就是没法顺利说出来。
江棠握住他的手:“不要着急,我在听,谢柚。”
他刚才说他不叫小瑜了。
“他、”谢柚皱眉,换了个容易点的说法,“还打你吗?”
“不了,他不是我哥了。”
“那、很好。”
他是想说“挺好的”。
谢瓒从未见过谢柚像面对江棠时这样有表达欲。
他一直在期待奇迹。
但似乎只有创造过奇迹的人才能带来奇迹。
江棠就是那个人。
江棠虽然沉静乖巧,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让明眼人无法轻视他。
或许江棠能够“挽救”谢柚。
“对啊,很好。”江棠轻笑,“能够再见到你,也很好。”
“我们、没有人、要了。”
谢瓒控制不住往前一步,差点冲过去告诉谢柚,他不是没人要的。
桑颂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摇摇头:“江棠在,没事的。”
“我们有人要的。”江棠说。
“你没、见我,我、你也、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在老友面前不必隐瞒,江棠简要说了一下自己这几年不在雾渊的原因。
他没细讲,过去遭遇的不堪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多一个人为他担心。
“你!”谢柚反应很大,侧过身用力抱紧了江棠,“你、被打了、很瘦。”
他这话是问江棠是不是被欺负了,因为江棠很瘦,看起来受过很多委屈。
陆应淮才养了他两个月,就算长胖也来不及变成一看就很健康从没吃过苦的模样。
“没有,”江棠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我现在过得很好,他们说你不在了,我去墓地看过,还好你不在那儿。”
幸好你没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人遗忘。
江棠脸上的笑意温柔而满足,长时间萦绕心头的愧疚也纾解了一些。
不管他是谢柚还是孔瑜,还活着就好。能够被人精心照顾着就好。
那天两人坐在小草坡上说了很久的话。
从谢柚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江棠才知道,孔瑜不是那对夫妻的亲生儿子。他们夫妻俩患有生育疾病,孔瑜是亲戚家过继过来的。
本来当亲生孩子养着,出了事却开始权衡利弊。
谢柚第一次跟人谈起那天,他说:“很闷、我打那里,他们、听到了。”
人在快要窒息时是有求生本能的,他努力挣扎敲打行李箱,那对夫妻听到了。
副驾驶的女人不断惊慌地回头看后备箱:“他好像醒了。”
“不用管他,那里面闷,活不了太久的。”
十二岁的孔瑜以为妈妈会求情,可是没有。
他彻底昏迷前听见女人念叨:“小瑜啊,别怪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会给你买块好的墓地。”
第132章 你想我留下?
他们口中“好的墓地”就是那处野坟吗?
唯一让他们花了钱的,也就那块潦草的墓碑了吧。
在巨额的金钱面前,一部分人的本性之恶就会无所遁形。起初谢柚一直想不明白,后来他想通了。
六年过去,他已经不再为这件事困扰了。
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他的命运无法自己主宰。他无法选择出身,无法拒绝被过继被放弃,只能随遇而安。
时近傍晚,西边的天是一片瑰丽的红倒映在河面上。
谢柚靠着江棠的肩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棠,我、怎么、工作……”
“你想工作吗?”江棠问。
谢瓒和桑颂去买吃的了,这一小片区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江棠的声线温和,似乎能包容这世间的一切。
在他身边,谢柚不着急了,他想了想,重新说:“想、要、很多钱。”
说不明白也没关系,江棠能听懂。
这让谢柚无比安心。
他不是没尝试过说话,可是他说不好,别人听不明白比他更着急。
着急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于是谢柚越来越容易烦躁。
有很多情绪、想法是他无法正常诉说的,久而久之他就放弃说话了。
江棠是他熟悉且信任的人,他不怕在江棠面前词不达意。
“要很多钱吗?”江棠隐约猜出他的意思,朝着另一边望去,谢瓒和桑颂还没回来。
“嗯,很、多。”那个数字谢柚一直记在心里,“一、千万。”
“你不想在他身边吗?”江棠问。
如果江棠没出现,谢柚会选择保持现状一直到谢瓒腻烦。
“想。”
谢柚语气坚定。
“谢柚,你觉得你现在和他是什么关系?”
“十八、可以、谈、恋爱吗?”
“当然可以。”
“我、不是、商品。”
谢柚说这话时看起来很难过,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可怜兮兮地看着江棠。
“我知道。”
江棠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慰:“我们小柚子不是商品。”
一千万在谢柚的认知里面是个天文数字。
这个数字如同他和谢瓒间巨大的鸿沟,他跨不过去,也无法说服自己假装它不存在。
一件商品摆在货架上,如果它有生命,它会喜欢把自己买走的人吗?如果真的喜欢上了,它要怎么打破两者之间不对等的关系?
当谢柚的生命被明码标价,他就失去了喜欢购物者的权利。
他只是一件商品而已。
谢瓒和桑颂拎着几个纸袋回来,远远就看见江棠抱着谢柚。
而谢柚在哭。
哭得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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