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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见。
还未发送,手机震动一下,池易暄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你要见他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我呛他:你能有空?
他说:有。
难得他愿意和我说话,尽管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开口是出于同情。
我盯着那个“有”字看了一会儿,将那条尚未发送给妈妈的消息改为:那就见一面吧。
·
死刑的执行期限为七日。接到妈妈电话的当日,我就买好了第二天的票。当我向池易暄发去行程截图,询问他想想买几点的高铁时,得到的答复是:你买你自己的就好,我后天再回去。
他想要与我错开。
为什么?
我呆坐在电脑前,内心涌出的情绪叫后悔。
我突然后悔要去见白志强。池易暄说要陪我,连高铁上几个小时都无法忍耐。哥,对你来说就这么煎熬吗?那你为什么又假惺惺地说要陪我?
没有观众的场合,他一点都不屑于浪费表情。等回到家里,站到爸妈面前,他又要怎样表演?
我回了两个字:随你。从衣柜里随手拿了几件衣服装进书包。
第二日便和黄渝请了假,他听说我家里有事,爽快地批了我的假。
从高铁站出来,再乘坐地铁回到家中,发现门口的桑树长出了新叶。妈妈已经为我将房间收拾干净,她知道池易暄也会回来,甚至提前为他把气垫床充好了气。
我将书包放到书桌上,无意间瞥到我和我哥小时候的生日合照,它放在这里好多年,我们从未碰过,每次回来玻璃上都干干净净,是妈妈一直在擦。
合照早就成了背景中的一块,今天却格外扎眼,仿佛房间里多长出了一双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
我伸手将相框翻到反面,照片向下盖住。
饭桌上妈妈问起我哥哥的事情,一会儿问他的新工作,一会儿问他住得好不好。我说你这么多问题,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吃炸药啦?”她努了努嘴,“只是闲聊嘛……”
“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我也是你儿子,你怎么都不问一问我?”
妈妈愣了下,忧心忡忡地问:“你过得不开心吗?”
我没了胃口,怕搁下筷子又要引得她问东问西,忙不迭往嘴里塞饭,“没有。”
夏天就要到了,妈妈向我展示了几条长裙,我一律说好看。下午她非要喊我陪她去小区超市买菜,说明天哥哥回来,要给他做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去,她委屈地拽我的手臂,“求你啦!——”
迫不得已陪她出了门,我想她可能只是想要穿着新裙子出门给邻居们炫耀。她在门厅换鞋、戴上口罩,挽着我的手臂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超店,在冷鲜柜台前走走停停,询问我哥哥最近喜欢吃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之前你们住一起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随便买点,他什么都吃。”我有些不耐烦,随手指了几样。
她便将它们一一放进菜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哥哥工作这么忙,这次还挤出时间陪你回来,你怎么还黑着脸啊?”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我求他了吗?是我求他来的?”
妈妈停下脚步,好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神不知道往哪儿瞟,将脸上的口罩局促地往上拉了拉。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我暗自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冷静,走到她身边:
“买完了吗?买完了我们就结账吧。”
逛了四十分钟的超市,买了整整七、八袋菜。拎出超市时,几根白萝卜将塑料袋底部戳出个大洞,就要整根滑出去。我让她在原地等我,跑回超市又要了两个袋子,出来却发现她已经将萝卜从袋子里掏出来,揽进怀里,脚步蹒跚地往路边走。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逞强拎了半天,脸都红了,看见我撑开手里的塑料袋,急着说:“我来装、我来装。”
“你别动,我来拿……”
“不用、不用,我会!”
我说了两次让她别着急,她非要拿够怀里的白萝卜,手臂抬了起来,几个熟透的红番茄一下从她臂弯里滚了出去,摔在地上摔瘪了。
“我都说了我来,你听不懂吗?!”
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她一下缩回手,眼神瑟缩,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蔬果扔进塑料袋,再从她怀里拿过剩下的放进去,最后一手各拎着四个大袋子往家的方向走。
她没再嚷着要拿菜,在我身后小步小步地追,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我缓下脚步等她,她却说:“不用等妈,妈跟得上。”
蝉在鸣叫,好聒噪。远远地瞥了一眼,比拇指还要大。她刚离婚的那段日子,发现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就从外面抓来知了陪我,我说这玩意儿长得怎么那么像蟑螂,又将它塞回她手心里。
那时我又矮又瘦,她是高大无比的超人,现在才发现超人被我吼了,也会感到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扯了下我的袖管:
“对不起。”
她在为她不知道的事情而道歉。
我如鲠在喉,脚步不自觉加快,她很快就又追不上了,满头大汗,喘不上气也生怕拖了她儿子的后腿。
·
池易暄在次日下午回来了,家门被敲响时,我的心脏都像要跳出嗓子眼。妈妈小跑着去给他开门,我哥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格外清晰。
“妈,最近怎么样?”
“很好呀,一直都很好。”她将池易暄领到卧室,告诉他床都充好气了,衣服和被子也都洗过、晾干了,干净得很。
池易暄和她有说有笑,我背对着他们在厨房里择菜。
饭桌上四人坐到一起,我的话少得可怜,难得他们都没有问我为什么,我想他们以为我是因为白志强的事情而心情低沉。
妈妈似乎察觉到我想要一个人呆着,晚饭过后池岩本来要在客厅看电视,她早早就叫他和自己回主卧休息。
客厅的灯熄灭了,池易暄先去卫生间洗漱,他出来以后我才进去。
从他回家到现在,只有爸妈在场时我们才会说话。爸妈一走开,沉默像张网,网住我与他。
草草冲了个澡就从淋浴间出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刷牙时,池易暄忽然问我:“你没带药回来?”
我含着牙刷,暗自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琢磨清楚时嗤笑一声:“你翻我包了?”
“没有。”他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有在继续吃药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急促的脚步声朝我靠近。我斜过眼,他跑进了卫生间,捏住我胳膊的手指骨节发白。
“你没有在吃吗?”
他将音量压得很低,像是很怕被爸妈听见。
我甩开他的手,面向镜子继续刷牙。
“你给我操,我就吃。”
池易暄愣了愣,大抵没想到我这么跟他说话,五官线条僵化了,半晌后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威胁:
“我管不了你,我让妈来管你。”
“好啊,你想把她急得复发你就去告诉她,我这儿还有很多我们亲嘴的照片,到时候一起给她看好了——你猜她是先管我,还是先管你?”
池易暄的脸色由白转青,如果我们还是恋人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给我一拳头,但我们不是,所以他打我的话我一定会还手。他没有资格对我说教,敢对我动手的话,我就在这里把他操了。
哥,别管我了。
早知如此,何必答应要陪我回来?
是你自讨苦吃。
你活该。
池易暄憋了半天没憋出半个屁,转身离去了,脚步声沉重得像要把地板踩出窟窿。
门被甩上,震得我面前的镜子都颤了颤。
我回过头,看到地板上的气垫床被他拖走了。
·
池易暄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好比说他会特意在爸妈起床之前将气垫床还原。他没有敲门,推门而入,我本来也没有睡,看着他拖着气垫床走到床边,放下以后才出去。
他虽然爱演,妈妈仍然偷偷跑过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她不相信,“兄弟哪有隔夜仇呀,你去和哥哥道个歉……”
“为什么要我道歉?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的错?”
她好像被我问到,一下答不上来。
“他永远是好,我永远是坏,是不是?”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哎呀,是我多嘴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轻拍着我的胸口,两下居然就将我的无名火拍了回去。
“嗯?乖儿子,别生气了好吗?”
“……我没有生气。”
“哎哟、哎哟。”她将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肩头,“没生气就好。”
今天是去见白志强的日子,昨晚妈妈帮我预约了今早的出租车,她催我起床,说她已经买好了早餐,离开之前把卧房门带上了。
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她在客厅和池易暄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是池易暄很快就过来敲开了我的门。
“白意,车就要到了。”
我正在穿衣服,将短袖从头上套下,“是妈妈叫你来的吗?”
“不是。”他顿了一下,“我答应过会陪你。”
“我不强迫你,你不想来可以不来。”
他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从半掩的门外看我,“我来。”
那眼神不像在骗我。
我在短袖外穿了件外套,拉上拉链,池易暄在我绕过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伸出了手,递过来一只装油条的塑料袋。
“妈妈买的早餐。”
我瞥了一眼,接过来,塞进外套口袋。
我们一起下楼,站在写有门栋号的一侧等车。万里无云,阳光很明媚,池易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我们都没提昨夜的事。
出租车准点在面前停下,我将后座车门拉开,习惯性地站在门后,先让他进去。
“谢谢。”他说。
“去这个地址?”司机问我。
“嗯。”
“这是看守所吧……”他喃喃道,从内后视镜打量了我们一眼。
池易暄看到我把妈妈给我的油条放进了扶手箱上,问我:“没胃口吗?”
简直像没话找话。
我没胃口,但更不想接他的茬,拿起油条啃了两口,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他读懂了我的动作,没再自讨没趣地找我说话。
第114章
车程有将近一小时。等我向入口处的警察说明来意后,道闸才升起来。
看守所是栋土黄色的老式建筑,门口台阶旁的花坛里种了点粉与白的花。我去前台登记了身份,等待期间池易暄出去抽烟,我独自坐在大厅等候。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剩下的半根油条,来的路上我没吃完,现在早就凉透了。
我怎么都提不起胃口,又将它揣回口袋。回头向门口看去,池易暄今天穿了件灰衬衫,要见人的又不是他,他却穿得比我正式。他站在日光铺满的台阶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插着兜,目光落向花坛里不知名的野花。
我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只感到室内阴风阵阵。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白志强了,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打的是退堂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他曾带我抓过蜻蜓。
得不到答案的无数问题在脑内萦绕,我不想与自己独处,于是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站到了池易暄所在的那一级台阶上。
我们站得远,中间约莫还能再塞下两人,他察觉到我过来了,眼没再朝下方的花坛看,而是抬高、投远,望向了对面的马路。
这一块地区偏远,没什么车流,附近种了些高大的树,偶尔听到有蝉在叫。
池易暄突然开口说:“有个同事最近身体不好,休假多了些,我得替他多干点活。”
“……什么?”
“客户临时要改方案,但那天他不在,所以领导指名让我留下来,做完再走。”
“你讲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轻轻弹了下烟嘴,烟灰在半空中破散,“所以我那一天没法和你一起坐高铁回家。”
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一跳。
他都知道。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可他偏要和我解释,好像是怕我会生气——哥,我生不生气,你为什么要在意?
我朝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开,“给我一根吧。”
不知道池易暄此刻有没有回想起我们曾答应彼此不再抽烟的承诺,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我从里面夹出一根,他将打火机递到我面前,等我低下头凑近时,将自己的手掌拢在火焰边。
“你就不怕被妈妈闻到?”他将烟送回嘴边,手掌挂在唇前,吐息间灰色的烟便从他的指缝里吹了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我的。”我半眯着眼吞云吐雾。
“你是想看到我被她揍死。”
“是。”
池易暄轻轻笑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
和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很明亮,衣服上的纹路、被风撩动的碎发,都能够看得清楚。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我。
“他……”
停顿了很久,好像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他,所以先从职业讲起。
“他是小学老师,教数学。”
池易暄将烟拿了下来,听我讲。
自我有记忆起,白志强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上班时会穿衬衫,课本夹在腋下,黑色的教鞭很长一条。上课时正襟危坐,下班以后会牵着我的手,去等妈妈下班。
那时理智尚且站在他那一边。
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分钟,他开始悄悄起了变化,我们不得而知。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学校,他们说白志强上课时会自言自语,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在算题,等到仔细一听,个个吓出了冷汗。
在我不够清晰的记忆中,白志强的五官隐去了,可是他拿着直尺对陌生人比划的样子却很生动。
我努力向池易暄描绘出他的形象,在回忆中捡起散落的碎片,却也拼凑不出他崩坏的完整过程。
池易暄一言不发,没空抽的烟夹在指间,静静地烧。
太阳烤得人眼皮发暖,我迎上刺眼的光线,心想这一幕可真够滑稽。我哥和我曾是恋人,现在陪我来见我死刑犯的父亲。我们一家都挺奇葩的。
工作人员在这时叫了我的名。我将烟掐灭,进去之前对他说:“少抽点。”
他应了一声。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领我穿过一道厚实的大门,长长的通道没有窗户,两侧的墙都被刷成单调的白。头顶的白炽灯是排状的,像两条细水管,从走廊起始,通向尽头。
走到其中一个标有房间号的门前,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为我推开了门。
房间内只有一把椅子,我犹豫着走了进去,视线这才开朗:
椅子面对的方向有一面玻璃墙,玻璃墙内坐着一名穿囚服的男人。
白志强的头发白了,鼻梁上没架眼镜,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到我时面露欣喜,抻直脖子想往我的方向探。
“白意啊,白意啊!”他向我招手,想让我走近一点,“让爸爸看看!”
我忘记了呼吸,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哇——长得真高呀!”他感叹。
工作人员催促我进去,我勉力回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坐进的椅子。
“怎么不说话啊,白意?”
他的声音震出回响,像有人在我耳边击鼓,一声比一声高。
这声音好熟悉,可是我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他的声音会如此熟悉?
熟悉到我听到他的第一秒,以为自己病发。
一直以来,虫、鸟、猫,一直以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监视着我的敌人,是他。
我听到的,一直都是他的声音。
白志强兀自说起话来,抱怨着监狱里伙食差,还说狱警欺负他,将饭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那是谎言。监控拍到他先朝狱警发动攻击,犯罪时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现在——”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似乎在心算,“是不是二十七了?”
计算完毕以后又重新看向我。www.dingxiangxs.me我勉强点了下头,他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答非所问,从牙关间挤出一句话:“为什么要害人?”
他流畅且自然地回答了我,仿佛只是回应了一句“有没有吃饭”的寒暄。
“有的人被恶魔附身,”白志强将手指在太阳穴边神秘地点了点,“恶魔想要伤害我们,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句话太耳熟了——
因为我也曾对池易暄讲过。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
“借口?白意啊,你现在还太小,你不懂。”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不懂为了保护家庭,我需要做到什么地步,但是我不后悔,那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
白志强的眼神很坚毅,很难从他眼里看出病者会有的混沌,他微微笑着,语气间流露出一丝骄傲,“正是因为我杀掉了恶魔,你和妈妈才能健康、幸福。”
我的手腕在打颤,怕被他发现,不得不揣进口袋,用力结成拳头。
“恶魔和你说了什么?”
“他啊,他最擅长反咬我一口,说我是有病的人,我是不详的征兆,还好我能够认清他的真面目,没有让他得逞!……小水现在还好吗?”白志强毫无征兆地更换了话题,思维的火车仿佛立即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还好。”
“白意啊,我从小就教过你,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要保护家庭。你会保护妈妈吗?”
“我会。”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眼神中透露出欣慰。
我又问他:“恶魔长什么样?”
“我很高兴你问了我这个问题!”他像是遇到了找他问题的学生一样,耐心地讲解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手铐碰撞出轻微的声响,“他很狡猾的,有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人形,要分辨他不容易。有时候很高大——有时候矮小——”
我用力压制住藏在口袋里的手,电流却顺着双臂向上逃窜,爬到了肩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了嗡嗡的噪声,我感到头晕目眩。
“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了我这样的困境,你能做到像我一样反击吗?我知道这很困难,旁人也不会理解,希望他永远不会找上你——”
白志强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他的两颗眼珠瞪住我,随即陷入巨大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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