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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80

作者:平章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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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好过去商量万寿节的事宜。她知道皇帝不在,这个时辰惯常在军机处议事,还要往慈宁宫走一趟。

“奴才给贵主子请安。”

贵妃笑盈盈地转过身,稍稍虚扶一把,极为客气地道:“起来吧,”随后紧着道:“实在是因着万寿节的事情来得紧,我本想今儿亲自去养心殿一趟的,谁知道主子偏不在。我想着茶水上的领班是最知道主子的心意的,因此冒昧,就让她们把姑娘请来了。”

锦屏忙说:“贵主子抬举奴才了。奴才微末之人,承蒙贵主子不弃嫌,就已然是奴才的福分。”

贵妃唤道:“给姑娘搬绣墩来坐,”说着伸手比了比,“姑娘不必拘束,我也无聊的很呢,不过与姑娘说说闲话罢了。”

贵妃的手作养得很好,纤细雪白,尾指上戴着金累丝嵌红宝梅竹纹的护甲,以无数颗红宝石攒成梅花的式样,机巧又有新意。

锦屏推让了数次,迟迟不肯坐下,还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贵主子站着,奴才怎敢坐下。贵主子如此客气,反倒教奴才惶恐。贵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只要奴才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贵妃随意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半分也没空闲,不过片刻的光景,盘子里就已经收拾出了许多细碎枝叶,她声音好听且和悦,慢条斯理地,听不出一点倨傲来,“主子爷这一程子有什么爱吃的饽饽、茶饮子不曾?万寿节摆宴,说得家常些,到底是替怹老人家过生辰,年年都是一样的菜品果桌,未免过于陈旧,也忒不实心了。”

锦屏仔细想了想,道:“回贵主子的话,御前有规矩,主子的喜好不能外传。主子素来没什么偏好,咱们也只是依着老例儿准备罢了,贵主子这般问,倒让奴才委实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贵妃“哦”了声,笑着说,“是吗?到底御前的规矩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她不无惋惜,“我倒是听说一件新鲜事,老主子跟前的摇姑娘上御前当差去了。主子最敬重老主子,想来那位姑娘会知道呢?”

锦屏知道贵妃话里有话,可是乍然提起摇光,还是让她起疑。后宫的主子们争风吃醋没什么,费心思讨好主子也没什么,做奴才的都知道,只是不敢得罪主子们,所以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罢了。她不欲让摇光掺和进来,于是欠身道:“贵主子,摇光是笔墨上的人,并不兼茶水上的差事的。”

贵妃正在剪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错落之间,一朵开了七分的西府海棠便被她挥手剪落。她面色却如常,没有半分失手摧花的惋惜,闲闲地撂开剪子,摘掉护甲,将手在玫瑰花汁子里浣洗干净了,又裹着松软的手巾子细细擦拭,她一面重新戴护甲,一面淡淡地说:“姑娘新来御前当差不久,不知道么?”

贵妃提起袍角,徐徐坐在炕沿上,托起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也是,是我糊涂了,茶水上的毓景是才放出去的,可是按道理不会不知道啊,”她顿了顿,才明白过来,“噢,我想起来了,先前听说御前有宫人失手打翻了盏子,把主子爷给烫了,后来发落到四执库去当差,”贵妃妙目流转,眼波莹莹,“便是姑娘吧?”

陈年的伤疤霎时被人无情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尚未痊愈的伤口,任谁都不会好受。她最害怕别人提起她在御前失仪的事情,宫里人拜高踩低是寻常事,更有些爱嚼舌根的,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添油加醋,败坏你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

锦屏咬着嘴唇,却还是笑着的,落落天光显见得她面庞刚毅,颇有种利落的美,她恭敬地说“是”,“主子爷宽宏,不计奴才前失,让奴才回来继续当差了。”

贵妃匀了分笑,和着散淡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主子爷宽仁恤下。去岁冬天,宁妃不懂事,言语冲撞了那位摇姑娘,不过是罚她跪着,竟惹得主子爷震怒,御驾亲自将摇姑娘送到了慈宁宫。还有更巧的事,当时端亲王太福金一力要把端亲王与那姑娘凑成一对,老太太都张罗着太福金们添妆奁了,养心殿里却突然传出来主子爷烫伤的事,你道巧不巧?原来姑娘你头一回打翻了茶盏,烫伤了主子爷,也是老主子让摇姑娘,去上的药呢。”

“不知根底的,以为宁妃是真病了,“贵妃笑着压低了声音,“太医院这么多名医,竟然医不好她的病么?只是再也好不了罢了。”

仿佛是天顶骤亮,锦屏浑身发木,她的双手被宽阔春袍的袖子遮住,故而看不出细腻的手心上印出一弯弯月痕。她对那位主子爷有多少不欲人知藏在心里的恋慕,就连她自己也懵懵不知。可是那一次,她刚来御前伺候不久,主子爷关照她手上的烫痕,让她插花,或是得闲了与她说话,她就觉得心里暖融融地亲切。皇帝素来对宫人有度有节,哪怕是对宫妃们也是一样。她一直以为是她幸运,让主子爷青眼有加。哪怕她犯了错,还愿意让她回来当差,在身旁伺候,她有不懂得的,也愿意给她机会,警醒她提携她,让她慢慢地学。

锦屏有些恍然,迎上贵妃一双凤目,明明是那样宁静,不带半分喜怒的眼神,她却从中读出了无穷的嘲讽与鄙夷。那一些小心思,自己珍而重之,藏于心中不愿让旁人窥探,甚至是羞于启齿,居然都被身前居高临下的这个人尽数看在眼里,并且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荒唐的笑话。

他心疼她手上那一弯被烫伤的旧痕,到底是真的心疼她可怜它,还是因为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曾经给他上药的那个人?

自己的满腔期冀,努力靠近,甚至一点点痴妄的念想,小心呵护保存起来的,又是什么?算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轻轻地问,“奴才有一事不明,可以请教贵主子吗?”

贵妃颔首,“说吧。”

她语调艰难,念得却很通顺,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喉咙眼里逼出来的一般,羞愤万分。她问,“奴才愚昧,想问贵主子,‘酒醒长恨锦屏空’,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对她念过的诗,诗里有她的名字。她不识字,这一句落在耳里,却牢牢地记下了,每至无人时便默默念诵。她想里头应该是藏着几分不假情思的,让她一直记着,记到如今。

第73章 鸾影天涯

贵妃是簪缨之家出身, 怎么会不知道这意思。飞花飞雨的散淡闲愁,谁年少时不曾有过?她波澜不兴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涟漪,如同蜻蜓掠过湖面, 然而毕竟很快消失不见了。贵妃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神色,“‘酒醒长恨锦屏空,相逢万里路,飞雨落花中’,这是宋人的词。酒醒时分,总觉得锦屏空荡,心中所思之人, 山重水远, 再也找寻不见。”

她第一次读这首词的时候,也是在雨濛濛的天气,闺中少女尚且不知道世路艰难, 乍然读来, 只觉得有种纤细的悲痛,却未免太作悲了。年轻的姑娘总喜欢些明朗灿烂的词句,后来再过了很多很多年,她又一次读到这首词,便是在今日, 春阳明媚,晴丝摇曳,殿堂楼阁寂静无声, 回荡着满庭的闲愁,此时彼时, 心境与际遇, 都已经很不相同。

彩笔新题, 却是旁人词句。

锦屏很清楚地记得,皇帝那时的神情,眼角眉梢都是遮挡不住的倦怠,带着三四分的醉意,仿佛生起一种濛濛的寥落与惘然来。他凭在窗旁,外头是铺天盖地的连绵春色与漫天晴光。

原来是这样。

是不是也是在那一刹那,想起了她。

贵妃道:“有些事不能明说,我何必骗姑娘,姑娘但凡稍稍留意一些,便知道我所言非虚。”她顿了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于公,舒宜里氏犯了那样的过错,她面上婉顺,心里未尝不记恨主子。老主子还好,是她玛玛的姊妹,可主子就不同了,须知舒氏的过错是主子亲裁,但凡有一点别的心思,都令人心惊胆战。”

“于私呢,”贵妃垂眸,“都是女子,没有不计较的道理,只是身在其位,不能也不敢。何况舒氏落败,未尝没有我母家的干系,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锦屏蓦然想起,她那日,也是跟随着尚衣的宫人,到了皇帝的跟前。

贵妃见她神色已然很不好,将最后的话和盘托出,“但凡为人,皆有软肋。她与主子断绝了,年深日久,主子自然也不会惦念。有些事并不是按下便足矣,表面光鲜亮丽,底子说不准烂成什么模样了。这实在也不是一件难事。主子是怎样发落舒宜里氏的?因为一道圣谕,让她没了家,没了阿玛额捏,就连亲玛玛也没了。只是两处发了话,瞒得好——能瞒一辈子吗?不过是早晚的事,谁说了才是有功德。”

贵妃露出一丝隐晦的笑,“那么你猜猜,若是她知道了,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贵妃携过她的手,声音和悦,“可你和她不一样,我容不下她,却未必容不下你。的确,我的手难以伸到御前,但是护佑你,不至于再沦落到去四执库受苦的境地,我还是做得到的。宫里炎凉势利,你自己体会过,知道其中的滋味儿。这样齐整的姑娘,做什么非要为了旁人,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她挑眉,眉尾飞扬凌厉,直入鬓发,“这样于大家都好,不是么?”

春日里午后飞絮,人也倦怠得很。摇光原本在窗下做针线,一回又一回地捻丝穿线,困意却一阵儿涌上来,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打得神思恍惚,几欲睡去。

这有说法,叫做春困,照她的说法,爱睡觉并不是什么错处,人在一年四季都有事情可做,春困秋悲夏乏冬眠,这是造物的规律。人有事情做就容易消磨时光,与时序同行,以合规律。

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也没有常盛不衰的花。

这话他阿玛听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就要来揍她。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半生那般长。她梦见自己仿佛还是小时候,与表妹们在家中的后花园里游赏。那时春光正好,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与姊妹们走散了,于是就在园子里转啊转,转啊转。她很想找一条路出去,却又实在不忍心告别这如锦如绣的曼妙春光。她不停地走,却发现眼前的每一条路,都已断绝。

她害怕极了,可是不敢出声,满园春光竟似乎好像要把她圈死在其中,身上发冷,额头上直冒冷汗,忽然脚下有块石头,将她绊倒,身子似乎往下重重地一沉,她霍然睁眼,却迎上一双极明亮的眼睛——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他知道她发梦魇了,从袖里抽出绢帕替她细细揩拭。摇光在一片熟悉的沉水香里慢慢安静下来,她脸上绯红,飞快地低下头去,“您做什么来了?”

皇帝见她午后梦方醒,粉面香汗,更添两颊嫣然,令人心神驰荡。他低笑,连声音都掺着缱绻缠绵,“我半天没见你了。”

这是理由吗?她觉得他真矫情,从前只觉得万岁爷威严端方,如今心眼子都可以拉丝儿了!摇光到底面上挂不住,情不自禁地伸手来贴脸,脸却发烫得吓人。她愈发不好意思,扭头到一边去,“如今不是值上。”

“老话说得好,”皇帝很伤情,她真是又木头又无情,好在他体心知意,知道她心里是想着他的,这就尽够了。皇帝崴身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方才靠着的迎手上,摇头晃脑地慨叹,“一日不见,五分想念。咱们半日不见,就是十分的想念啊!”他委屈极了,把玩着手中的荷包,小声嘀咕,“你真是铁石心肠!”

她煞有介事地重复他的话,“是啊,我就是铁石心肠,改明儿您再烫着了,可别找我。”她说着扭头来看皇帝,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上托着的荷包,摇光大骇,再往活计笸箩里瞧一眼,哪里还有那个荷包的影子!她伸手就要去抢,气急败坏地说:“这算什么的!你趁我睡着拿我东西,你卑鄙!”

这回轮到皇帝提心吊胆了,欠身就要来捂住她的嘴,她一面躲开一面嚷,顺带把荷包抢来,藏到袖口里去了。那荷包上头还坠着针线,摇光一时情急,没有注意到,眼看那针线就要划过她的皮肉,皇帝眼疾手快,劈手夺过,谁料他也着急,那只银针便不偏不倚地,刚好扎在他的大拇指上。

疼倒是不疼,皇帝常年弓马,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重重地“哎呦”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她,对她的无情与蛮横进行微弱的抗议与控诉,“你扎我!你还骂我!”

在外头站着的李大总管眼神空洞地望了望天际,主子爷卸下防备亲近起人来,真是角度清奇、毫无章法、小事化大、不忍卒听。

摇光很不可思议,这回换她来捂嘴,“您小点声!外头有人呢!”抓来他的手对着天光仔细看了半晌,不觉蹙眉,“连血点子都没有,就上蹿下跳地嚷嚷叫疼,是男子汉大丈夫么您?”

他哪有上蹿下跳了?再说,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在这里。

不过现在借题发挥很有必要,皇帝锲而不舍地追问,“不嚷嚷也行——那个荷包是不是做给我的?”

她见他明知故问,偏不想如他的意,板起脸来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真是铁石心肠!皇帝闷笑,不是做给他的,还能做给谁?他忽然觉得有些陶陶然,一双眼睛光彩奕奕,正巧与她的对上,两下相望,反倒“哧”地一声,都笑了。

皇帝伸手来拥着她,彼此安静地倚靠着,连风的声音也听得到,皇帝的下颚抵着她的发顶,有好闻的桂花油的香气,他贪恋这种香气,贪恋与她在一起的孩子气的调笑,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度。

他的胸口有节律的起伏,天光便在肩头缓缓流淌,旖旎出一室的芳馨。摇光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宝蓝色便服袍上的团龙纹样若隐若现,鳞爪飞扬,她忍不住伸出手,细细摩挲,从龙爪到龙鳞,因着掺了银线,便透出凛凛寒光。

她的声音小小的,轻微的,如同无风的水面,平滑的琉璃。她不知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春天会来的吧。”

而皇帝的声音沉稳且笃定,他轻轻地吻上她的额头与鬓角,肌肤相亲,给予彼此前行的勇气。他心弦惊跃,背脊泛凉,不自觉将她拢紧了一些,说会的,“河开燕子来,春深似海。”

春深似海啊,虽然此时尚在初春,也能摹想到那时的好光景。那时一定蜂围蝶阵,一定春光大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三十六陂春水,花月正相宜。

她的玛玛,她的阿玛与额捏,还有哥子们,都能够走出寒冷的冬天。

她紧紧地贴着皇帝,便好似在暗夜中的人无比迫切地祈望光明。而他仿佛也有所感知,轻轻地拢着她的手臂,将她护在怀里,只听他说:“我从不轻许诺言,与人承诺,最忌讳不定。我的心意,你都明白。不必惊亦不必惧,一切有我。”

他不会欺骗她,他说会来,她就相信。

皇帝的目光灼灼,眼里仿佛有万千星辉熠熠,广袤而浩瀚。他的吻来得突兀,一路缠绵,彼此呼吸交错,杂乱无章。她只觉得浑身瘫软。皇帝将手扶在她下颔,细细地摩挲。一颗心在腔子里辗转沉浮,仿若置之火上,焦灼炙烤。他的怀抱渐渐收紧,却极尽耐心,深浓的呼吸下隐抑着勃勃生机,如同即将突破阻碍的春芽,予以她一春的力量与温度。她情不自禁地攀上他的肩头,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原来情到浓时,竟然是这般难以自抑。

皇帝的唇最终落到她的唇上,唇瓣相扣,却听见他极其温柔的声音,他唤她的小名,无限柔情,“错错,我可以亲你吗?”

她轻轻地闭上眼,天光为她的脖颈勾勒出一个流利优美的弧度,她并没有回答,以最柔软的唇舌,笨拙地回应他。

而他在铺天盖地的春阳中放任自己煎熬。一边恐惧于无法翻越的过往,在每一次想起她,看到她,甚至与她亲近的时候,隐隐作痛,暗暗发警。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这种感觉蚀人心骨,却又令人沉醉,恨不得全身投入,溺死其中,恰似蛾翅不管不顾扑起的星星火光。

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期冀憧憬着他们看似完满的未来。

第74章 采将芹叶

今儿下午叫三起, 在西边的勤政亲贤。第一起是哈奇和博达哈,第二起是熙敬,第三起是张敷宣。哈奇与博达哈素来看不对眼, 哈奇是额讷门下的人,当年参舒氏的时候,博达哈曾经当庭与绰奇对峙,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要不是皇帝在,估计再怎么难听市井的俗骂,他也能骂得出来。

皇帝一向最为守时,今儿却不知怎的, 让他二人在养心殿外等候了片刻。哈奇看见博达哈就冒火, 博达哈都不屑于看哈奇,于是两个人各自一边,站得远远的, 谁也不兜搭谁。

主子不在, 李大总管自然也不在,德佑掖手在养心殿门口候着,哈奇揣着手蹭上去,反倒堆起一个笑,悄悄儿问:“主子爷圣躬安哪?”

德佑皮笑肉不笑, 欠身道,“圣躬安。”

“嗯、嗯。”哈奇颔首,“咱们做奴才的日夜操忧主子圣体, 圣躬安,便是我等之幸。”

一旁的博达哈“啐”了口, 一反常态, 笑着上来与哈奇打招呼, 先啧啧上下打量了一通,感慨万分,“哈公,多日不见,您老又壮啦!”他摸着胡子夸赞,“这便是‘富贵之胖’是也。”

哈奇“哼”了声,“不敢承博大人的赞呢,博大人的嘴里说出什么好话,那就该我念神天菩萨!”

“不不不,我只是诚心探讨,并没有旁的意思。”博达哈笑得真诚,“没有记错的话,哈公属鼠?”

哈奇挑眉,“怎么,博大人不研究口角之争,您改道儿算命啦?竟不知师从哪一位啊?是广化寺的老秃驴,还是天桥下算命的穷瞎子?”

他这话说得刻薄,博达哈也不恼,接着道:“还是在研究口角,这不正与哈公切磋呢么?”他又问,“还没请教哈公,如此脑满肠肥,是吃的苗?吃的麦?吃的黍?”

果然是穷酸读书人出身,没见过山珍海味,整天面对着老夫子王八念经。哈奇简直觉得这人没救了,还附庸风雅呢?一点好的不吃,这年头,鸡鸭鱼肉,龙肝凤髓,熊掌鲍鱼都已经吃腻了,要吃出珍贵,吃出花样,吃出奇巧,谁他妈每天吃什么破青菜根子,还苗麦黍!一辈子见识也就这样了。

哈奇学着他的式样,高傲地扬起下巴,“在下不才,却还挑食,不知道您说的禾黍。博大人,吃过八宝回春汤?吃过龙趸皮?见过啊这么长这么大的瓜没有?吃过这么宽这么扁的鱼不曾?”他颇为亲切地笑着,“博大人,虽然我素来看不惯你,可你提到吃,我就有些怜惜你。这世界上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吃,天天抱着你的野菜瞎啃,我看着都忍不住大发慈悲。这么着吧,你改天有空,上我家来,也别声张,我请你吃一顿好的,长长见识吧你!”

博达哈却望着他笑,起先还能够忍住,后来越看他挺着大肚子的模样,愈发忍不住,跑到一边去笑去了。哈奇觉着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么?他不能理解,主子到底看重这个穷书生什么了,这种明显脑子不大正常的人,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和他站在一起,真是他娘的世风日下,世道不公!

正这么说着,李长顺从勤政亲贤里出来,给二位问了好,博达哈笑得嘴巴子都要抽筋,忙走过来整理衣冠。哈奇也忙个不停,这里整整衣摆,那里正正官帽。怎么那个穷小子看着比他还齐整呢?这可不能够啊。他仔细地想了一想,低头看向自己十分突出的肚腩——衣裳又小了,改明儿打发人重新置办一身。

二人将要入门槛,别人都是互相推让一回,然后照着官职高低,按顺序先后进去觐见皇帝,偏他们不是。哈奇胖,挤着要进去,博达哈偏不让,博达哈嘴上说着“哈大人请”,实际却是分毫不让,哈奇哼哼唧唧的,博达哈趁人不注意,暗地里推了他一把。毕竟人太胖,重心不稳,被推了就容易倒,哈奇果真站不住,往前一栽,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迎面却看见了一双缉珠龙纹厚底青缎皂靴。哈奇慌了神,爬起来更是丢人,他灵光一闪,立马大声道:“奴才哈奇请主子万安啦!”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举步往勤政亲贤里去了。

博达哈紧随其后,哈奇骂也不敢,叫也不敢,更不敢使唤旁人。自己短手短脚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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