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侧的密林里旋风般窜出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挥舞着和她身高一般长的龙头拐，朝着君有期抡打过去。www.wennuanyd.com

她一边抡一边口中怒骂：“小混蛋！偷看姑娘洗澡！婆婆让你偷看！让你偷看！”

闻息被这新奇而突兀的场景惊呆了，这画面就像话本中订婚礼，八十抬礼箱从城南到城北，突然跳出一个胖媒婆，把新郎官从高头大马上揪着耳朵拽下来，举着喇叭劈头盖脸一阵痛骂——我给你介绍好姑娘，你竟然是通过偷看别人洗澡才和人家定下来！

这事看起来完全是媒婆没事找事，两家都已经定下来，看一下又不会掉块肉，谁会在乎呢？

可现实就是有人在乎啊，虽然这的确不太关胖媒婆的事，可胖媒婆觉得自己是个有道德的体面人，本本分分安于职责，结果新郎官不讲道德，都不讲道德了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所以她就不让新郎官体面。

管他皇亲国戚还是将军公爵，冒犯姑娘的都是混蛋，就算是刀皇，任由你媚术通天，抬手间毁天灭地，可偷看姑娘洗澡就要挨打，天经地义。

多淳朴啊！毕竟还是她当天道的世界，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缩进水中，只露出一对饱含水雾的圆眼，像一只受惊受潮的小兔，无害又楚楚可怜。

那真是一个强壮的女人，但已再不年轻，大手上的褶皱干硬，宛如干涸的农田，却将龙头拐挥舞地虎虎生风，一下一下地往君有期身上头上砸，闻息恢复意识以来的怨气，好像也伴随着敲击的声响，一下一下地被砸出去。

君有期也不反抗，竟就站直了任着她打，那碎裂星河的气势丁点不见，看着倒像个普通理亏的登徒子。

可普通登徒子哪里会站得这么稳，这人装都不会装，一会儿叫婆婆看出来，用上真力揍他，看他还怎么装，闻息在心里咂舌。

像是听到闻息心声，在龙头拐再敲到身上的一瞬，君有期顺势一个趔趄，像是再也站不住似得，摔进了湖中。

这可把闻息吓了一跳，君有期身材高大，被龙头拐呼下来，整个人如同遮天蔽日的黑暗，而且差点就落到闻息身上。

事后想起来，她还是觉得君有期是故意的。

闻息被惊地踩着衣服往后扭捏挪了几步才躲开，姿态更为恐惧无助，看得岸上婆婆一阵火起。

她连忙抱紧自己，如今她未着寸缕，人类女子被人偷看对方又掉落水中，此般情景即便是闻息此刻掀翻河床砸过去都不为过，但闻息不想与君有期发生更多接触，毕竟她对这个人实际上还算一无所知。

她可不想做了什么别的举动，反倒让刀皇把自己的底给摸透了。

于是声音颤颤道：“你，你把眼睛闭上呀。”

“你还敢看？！”

“这厮还敢睁着眼？！”

岸边女声与脑内系统一并怒喝，闻息却在自己话音刚落时，注意到男人错愕的神情。

其实君有期也没能反应过来，他刚落入水中，此时刚刚睁开眼，听闻息这么说，又赶忙紧紧闭起来。

他在水中抱拳作揖：“冒犯姑娘，误入此地，绝非某有心之举，不想扰了姑娘自在，某任凭姑娘惩罚。”

闻息听他声音朗润，觉得和此刻流连在湖水上的月色有些像。

“什么惩罚！你赶紧退出去！”闻息才不接他的茬，她不想与刀皇发生更多接触。

她看着君有期步步后退，在河边被那年长的婆婆一把揪上去，若不是闻息眼尖，看出在婆婆使力时君有期暗自借力，她都怀疑一切只是她的臆想，君有期只是被薄大小姐囚禁、又误入她沐浴现场的普通男人了。

哈，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就不可能是普通人了。

武道锤炼机制肉身，君有期甚至武道飞升，别看这人肉身紧致，真论起体重，谁知究竟几斤几两？几公斤几吨？

她看着君有期始终闭着眼，一点点退进那浓密的树荫中，即便连她的视力都无法再看到，觉得自己在天外天的第一关，这才算过了。www.hongfengyd.com

这可不算个美好的相遇，闻息在心中想，这场初遇尴尬，突兀，生硬又难堪，像是各怀鬼胎又不得不一同做戏的演员，但这种情况下，无论君有期是否将她看做什么，切片也好天道也罢，或是最普通的路人女，他在后续与她的接触中，总归会多上几分生涩。

君有期应当是真退远了，系统在另一处岸边放好另一身衣物。又是一阵陆陆续续的脚步声，那年长婆婆身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不少体型年龄容貌各异的女子，她们都或背或持各种物件，一见婆婆便围了上去，听到发生的事，均是愤愤不平。

“这就是故意的被抓了找说辞吧！”

“该死的，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虽然她们不知全貌，仅仅是对最终看上去的结果发表意见，但她们的说辞，却巧妙地与闻息此刻的经历相重合。

【即便她没有真的在洗澡，也没有人类那种耻辱观。】

但比起刚苏醒后被施加的身份与命运，被告知真相后在过去结下的仇敌，庞大的信息量席卷而至，她甚至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也许天道应当是能接受的，她也确实接受了这份现状。

【但她真的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女子中有人寻到那套新衣服，她们从背包里翻出鹿皮，把闻息包得严严实实地从水里接上来，最先来到此地的婆婆将她抱在怀里，顺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揉。

一边揉一边安慰着：“受委屈啦，婆婆知道，小姑娘受委屈啦。”

闻息像个小鸡仔一样被护在宽广的怀里，那些女子在她身边架起铜锅，很快便煮出一炉热腾腾的面汤，喂到她嘴边。

“今晚就先好好歇息吧，放心啦，婆婆不是坏人的，先好好喝点热汤，再睡一觉啊。”

紧接着，婆婆哼唱起那伴随着陪伴了她整夜的歌声。闻息这才从紧张中缓过神，意识到，这是女子的歌声。她刚才太慌了，怎么会怀疑是君有期的唱的呢？他看起来可不会唱歌。

这歌唱的又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人类女性真的很神奇，实力对她们而言似乎是最不被社会所关注的品质，但你在最惊恐的时刻，却总能从她们身上汲取到安全感，即便那是一个在修炼大世中，修为低微到连驻颜都做不到的婆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温暖中真实地睡了过去。她的直觉，允许她睡过去。

……

晚风是温柔的。

闻息又爬上了那处最高的房檐，往下能看到大地沉寂，仙山没入寂寥，天顶之上，银河中乍然拓处一条浩瀚的光河，繁星汹涌，光辉无畏昼夜。

还是那条陪伴着她的星脉，只不过，比她在天外天见到的要小，要少，只是一条大脉小小的末枝。正如这个小世界在万界中的位置一样。

她又在做梦了。

她之所以对星脉印象深刻，便是因为，那是她在那个逼仄的小世界里，与外界唯一可能存在的联系，像是望梅止渴的梅，攸像是挂在驴脑袋上的胡萝卜这一类差不多的东西。

但她总是伴着这点寄托，于天地繁寂倒悬之际定入书海，仿佛从中能够寻到什么。

至于究竟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在遇到系统前，或是更久之前，她好像记得，她曾一直一直地看书。很多很多的书，大多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杂书，但她还是喜欢看，不断地看，那些翻动的纸张，时而粗粝时而光滑，都藏在直觉后的记忆里。

有人站在阴影里看着她，闻息知道。

她因被打扰而感到不爽。

可这次那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做多过说的男人，身上有种被岁月打砺出的稳道，在还没有融合的日子，他的沉稳与强大曾带给善良女主和恶毒女二极大的压力。

他在上个梦里接住了她。

他是秋无刃，公主女三的暗卫，随她自天外天来，是那个小世界中，修为顶天的人。若不是进入小世界需境界压制，他的真实水准，甚至高过君有期。

虽说是装弱装死的君有期罢了。

不过，相比起君有期的眼睛，闻息更不喜欢被他注视。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沉默地盯着你看时，像是地脉中矿石活了过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但闻息承认，他是有些特殊的。秋无刃，是她在那个小世界里，交谈最多的人。来自大世王朝的暗卫，总归要比小世界的土著多那么些眼界，做事更妥帖些。她在初醒的迷茫期间，理清记忆，明确常识，都是通过秋无刃。

秋无刃，什么都答得极为合寸，永远点到为止。却不同于彻底陷入情爱故事的阿雅与群枫，他总是保持着一定的抽离态度，不清其真正的意图，但却是她唯一能够单刀直入的人。

所以她也更喜欢和秋无刃说话。

但得到的，都是她不喜欢的回答。

比起确切的东西，秋无刃对更深层次的东西讳莫如深，有时闻息觉得那根本不是秋无刃的想法，但他总是梗着脖子说。

她从书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言不由衷。秋无刃说的是“谎”。

但闻息看不懂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也没办法。

这个人看上去高深莫测，但一直以来说的做的还是劝她与君有期成亲的“谎言”。完全没有守护多年的小姐要被猪拱了的急切，反应甚至不如场系统。

可是，即便秋无刃口中总是机械地重复着谎言，她总觉得他真正的意图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关于那更深层的东西，她想知道。

逐渐的，她虽然还是不懂秋无刃。但她在否定中，摸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真实。

秋无刃就站在那里，闻息知道，他想要她回那个红色的小房间，但他不吭声，只是站着，什么也不说。

闻息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

他好像知道很多，可无论如何都不跟她说。

喜欢站着就站着吧。她又翻开一本，感到有些心浮气躁。

万物俱静，仅是浅风送来的温度里夹杂三两蝉鸣。却显得蜕落之音格外明显。

“主子，您不喜欢阿雅布置的喜堂。”

闻息将眼神从书上挪到男人脸上。

沉稳的声音继续：“您不想回到房间，哪里都是。”

不是问句，他在陈述。

她合上书，将目光落到他脸上。

这是，哪段回忆？

梦里的她将书规整放在一旁，朝着秋无刃拍拍身边的脊兽。沉默的男人心领神会，下一秒便落到她身旁。

“你觉得，那条星脉，像什么？”回忆里的她又在发问了。

“主子说像什么，那便像什么。”

“像我空空的荷包，全是白的。”

“主子，您向来不带钱，一个眼神便能……”

“我想表达的又不是那个。你别装傻。”虽然看了很多书，闻息说话从来不文绉绉，向来单刀直入。

“……您好奇星脉。”

原本她应该沉默，但闻息却和梦中的自己异口同声：

“我好奇——天外天。”

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段回忆的。

她从女三庞然的记忆中提取出的信息里，星脉是唯一关于天外天的知识。

所以，在她醒后，她便知道一个，与这逼仄的红截然不同的“选择”——星脉。

星脉后，是真正的“天下”，此处称霸一界的月氏，也不过是那真实辉煌中的渺小一隅。

其实在系统向她介绍天外天的飞升机制前，她便在藏书阁的顶层，看到了月氏高层保有着历代飞升者传来的密训。

凡是此界飞升者，并非真正的飞升，他们去往的是天外天。天外天之外，是广阔的诸天万界。天外天之上，登天梯早已断裂，飞升断绝。

万界震荡，无一幸免。为对抗动荡，由天外天起头，联合众多世界的力量，在虚空中建立起串联位面的“天网”，自此，森罗交织，大世将兴。

若无登仙，此为高天。

彼时，她还尚不知自己是天道。

她只是好奇那用女三星点记忆描摹出的盛况，科技与仙道交织，武学与魔法碰撞，她想知道，那勾连起的万世中，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里，她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是天之骄女的胜利后日谈，而是由闻息开始的。

她盯着秋无刃那对无机质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说我看星脉像什么它便是什么，那我看它像道路，崎岖又广阔，通向一个地方，或者很多地方。”

像闻息这种状态，其实放在任何故事中都属于一个比较暧昧的情况。你能说是一个人切片成了无数，体验不同人生后九九归一得证大道，也能说是不同的人合成一个新的人，为接下来的剧情服务。

她语速很快：“秋无刃，我想沿着那条路，去这个世界上看看。”

而在遇到系统前，闻息一直以为自己是后者，仅是三女揉在一起的缝合怪，而自己的自我意识会将本不美好的三合一的一对一变成一对四。

“君有期，就是去天外天了吧。”她说起一直未出现的“新郎”。

“君有期可往，我亦可去。”

“若他回来，就让他等，像我现在这样等。”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闻息没有“过去”，那些能够融合自己切片得证大道的，无一不有着极为深厚的底蕴，明确地知道自己是谁，而她好像凭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看每个切片，都觉得那只是她们自己的事，而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

“秋无刃，我不想嫁给君有期了，我想——”

所以闻息才希望拥有自己的故事。

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段记忆的，她想要获得秋无刃的支持，离开月氏，莫测又不被常理所束的秋无刃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想说服他。

从那时其，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走出属于自己的故事。

即便颠簸、危险而未知。但她愿为此而努力，就从说服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石头开始。

她看着秋无刃的脸，觉得有些模糊，他的神情好像变得极为古怪，她从来没有见过秋无刃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庞然的记忆中，也没有。

秋无刃坚毅的唇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闻息想要去分别其中音节，但显然，这个梦境走到了尽头。

在那之后？闻息没有在梦境中回忆这份记忆，比起决心要走出属于自己故事的激动，她也无暇顾及这份“之后”了。

……

闻息睁开眼睛，布帘摇摇晃晃，阳光终于颤抖着落到她的脸上。

真是一场、漫长的梦啊。

但是，她好像已身处，那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中了。

即便开局有些混乱与狼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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