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干嘛？”桑溪玉咬了咬牙，背对着神神叨叨的十五娘，“说一堆听不懂的东西。www.rexueyd.com”

“你听不懂是因为你还年轻，”

十五娘悄然走至她身后，弯了弯嘴角。

下一瞬她面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整张脸呈现往下垂的趋势，冷冰冰的。

“三十年前，我也是那样年轻。”

她拨了拨鬓边的发丝，干枯的满是裂痕的嘴唇如同波浪一般抖动起来。

桑溪玉登时明白了，十五娘不打算留下她，也不打算放走她。

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沉重的天色，夜幕低垂，无星无月。

周遭的风都起来了，夹杂着聒噪的蝉鸣，如潮水涨落。

十五娘就站在她身后，望着重重的青山，一眼就看到了万里之遥的定风坞。

她浑浊的眼中有什么一点一点地化开，结出厚厚的冰棱。

“我在找一个人。”

“我找了他三十年。”

......

荻花秋，潇湘夜。

犀山之上有一处叫定风坞的地方，其中隐藏着一个小小的门派——孤门。

孤门之中的弟子都是流落在外的孤儿被师父所收养，他们没有名字，按照排行往下叫着。

十五娘排行十五，暂且算得上是孤门中最小的，得上头十几个师兄师姐最为宠爱。

师父是个十分无趣的老头，他一生未娶，却收养了这十五个孤儿，供他们吃住，教他们武功。

薛三郎排行老三，自小便长得五大三粗，一副怒目横飞的模样，他总是跟在十五娘身后，一面严肃的监督她练功，一面用粗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十五娘的脑袋，呵呵笑着：

“小十五，小十五。”

小十五不满地一甩头发，两只脚踩在木桩上，两颊一股往前冲去。

她手里握着一把木剑，那是薛三郎为她做的。十五娘年纪小，却嗜武如命，正式因为年纪小，师父自然不会让她摸到那些真刀真枪，恐伤了她自己。

薛三郎就替她做了一把木头剑，还在上面刻下了“十五”两个字。

“在上面刻上咱们小十五的名字，这把剑就是你的了。”

他认真道。

十五娘举着木头剑挥舞，每日天不亮踩着雾气就开始练剑，忘乎所以地练到夜色深处。

直到她十六岁，师父才赐给她一把真正的剑，叫做银蛇。

师父将银蛇递到她手上时，那不过是一柄匕首模样大小的短剑，小十五接过，还有些疑惑，觉得师父是拿个小孩的玩意儿来糊弄自己。www.sxtiantang.com

小老头见十五娘肉眼可见的不满，神秘地笑起来。

“傻瓜，师父还能诓你？”

他握着十五娘细细的手腕，真气丝丝入扣注入其中。师父神色一凛，带着十五娘的手腕用力一甩，那原本短短的匕首几乎霎时间延长，犹如白练自手中抖开，银光一泻。

十五娘张着嘴巴吃惊，自己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寒意森森的长剑，银色手柄缠绕着蛇纹，正吐着细长的舌头。

她摩挲着剑柄，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师父摸着她的脑袋，指尖描着她细细的眉毛。

小十五是这些孩子里最小的，她瘦弱又坚毅，虽沉默寡言却不失韧性。十五娘醉心武功，自从有了这把银蛇，武功更是上了好几层，连上头几个师长也打不过她。

她像一棵瘦竹，稀疏青绿的竹叶，伫立在寒山之中，隔着重重的雨幕，随风弯向千万重宇之后被烟雾缭绕的山脉。

即便十五娘再怎么醉心习武，也不过是一个娇俏的女儿家，师兄师姐总是喜欢逗弄她，朝着拖着银蛇长剑威风凛凛的十五娘戏称她要迷倒多少的好儿郎。

十五娘对此不屑一顾，她有着一对细长且弯弯的柳叶眉，杏核眼不大不小，眼尾翘起，带着淡淡的挑衅感。唇如三月桃花，说话间就像吐露着芬芳，即便她总是说出一些没什么味道的话。

她瘦且高挑，长长的头发总是用一根红绸系着，不喜带各种饰品，也不爱涂脂抹粉。

师兄们见过的人多了，便总是嘲笑十五娘没个女人样。

每到这时，十五娘便将银光锃亮的银蛇横在他们眼前。弯唇一笑：“什么样才叫女人样？你学给我看看？”

师兄吓得不轻，忙赔笑道歉。

她轻哼一声，银弧一掠，收刀入鞘。朝师兄抛了一记白眼，“有的女人爱簪花，有的不爱簪花，就爱弄剑，但那也算女人。师兄你自己孤陋寡闻，就不要怪在我们女人身上。”

说罢她重新抽出身侧长剑，旋身一扫而过，半空瞬间浮起漫天落花。剑尖一挑，挑破云绪，银光虚虚映向她的下颌，一伸手，旋过一圈，刺破眼前光景，指向面前心惊胆战的师兄。

一朵粉白的紫薇飘飘摇摇落下，被剑尖刺中。

师兄吓得不行，十五娘却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她抬了抬眉梢，轻声道：“师兄，我这招叫做‘云破月来花弄影’，欢迎指教。”

伴随着两声“呵呵”的轻笑，她旋身灵巧如雀儿，一下子飞走了。

被她方才指着的师兄呆愣在原地，听到周围围观的弟子暗自发笑，才懊恼起来，指着十五娘的背影叹息，

“这，小十五......”

世人皆爱春暖花开之时，她却独独喜爱秋天。

枫叶荻花秋瑟瑟，寒意之秋，草叶之上会结出寒霜，在东方既白的那一刻化为晨露。凛冽的秋风会吹拂她鬓间的发丝，如锋利的刀刃割向她的面颊。

萧瑟的秋会让她的银蛇剑缠上一抹寒凉之意，这种感觉贯彻她的周身，打磨，浸没。

犀山满山满山的红枫，就像剑下喷薄而出的鲜血，自云层下涌动，泛起波涛。

十五娘年少便使得一手好剑，得名秋风第一枝。

她这样不可一世的人第一次感到挫败，便是在山脚下捡到一个浑身是伤，冻僵了的“雪人”。

门中师兄师姐大多到了冬天都不喜出门，平日的练武更是能避就避。

冬天天气冷，穿的又厚重，连手都伸不开，师父对这种偷懒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十五娘跟他们不一样，依旧每日清晨，冰还未化之时就裹着一身薄衣抱着银蛇跑到山里练武。

充其量带个披风御寒，也是一到练武的地方便脱下丢在一旁。

她方才没走几步，绒绒的雪便簌簌落下来。

地上积雪厚厚一层，十五娘见到几个眼熟的雪人，一眼便看出是自己几个师兄堆的，突发坏心思，将几个雪人的头通通打落在地，惨不忍睹。

小十五吐吐舌头，一边抖落披风上的雪花，一边顶着风雪下山。

往日练剑的地方积雪深厚，她只得绕道下山，快至山脚下时，在一棵松树旁又发现一个形状怪异的雪人，头顶还落了些青丝丝的松针。

十五娘手痒个不行，攥起冰冷的长剑隔着剑鞘就朝前抡去。

不料剑鞘还未靠近便被一只手攥住，阻隔在一段距离之外。

那只手冻得红肿，上头覆着星星点点的落雪，青筋微凸，纵横着几道猩红的口子。

十五娘大吃一惊，她没想到那座“雪人”是真的“人”，匆忙想抽回自己的剑。

银蛇顺着剑鞘被她猛地一把抽出来，银光倾泻，寒凉的剑气席卷周遭。

她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只手依旧紧握着她的剑鞘不放，白雪覆盖着的面庞上，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慢慢睁开。

积雪从他身上簌簌下落，在脚边下着一场小小的雪。

他的发间，眉睫上满是雪花，呼吸间有白色的雾气吐出，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手中的剑鞘，往十五娘面前一递。

十五娘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心中不禁到吸一口凉气。

他没有说话，唇瓣上布满干裂的血痕，面色虽苍白羸弱，却是掩不住的剑眉星目。

她举起剑护在身前，没有接下剑鞘，反而退到了松树后。

十五娘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害怕、退缩起来。

她从松树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轻轻地叹息。

倏地他面色狰狞，捂住胸口倒在地上，手中的剑鞘正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得以拄着支撑起上半身。

寒风夹杂着雪花刮向他此刻有些单薄的身躯，他脸上的伤痕此刻也染上了雪白。

一片静默中，十五娘悄悄迈出一只脚，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闭着眼睛，嘴唇乌青，紧紧抿着。

十五娘胆子大了些，上前拍了拍他的脸，立马缩回了手。

“你，还活着吗？”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凝结起来。

十五娘有些着急，毕竟她真的不希望有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想着她脱下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披风，将眼前的人裹起来。

她很笨拙，怎么也包不全眼前高大的男人。

男人动了一下，眼睛勉强眯开一条缝，正好对上十五娘明亮的双眼，他用尽全力开合双唇，道了一声“谢谢”。

十五娘将他带回了定风坞，带回了孤门。

他告诉她，他的名字叫章留凤。

当十五娘问起他为何叫这个名字时，章留凤却笑了，想了半天半开玩笑地告诉她，自己原来叫章龙，后来家里生了个妹妹，妹妹身体不好，为了留住妹妹的命，才将他的名字改作章留凤。

章留凤有着一身的好武艺，他年纪比薛三郎要小上几岁，却比十五娘要大不少。

他谈起武功头头是道，一把刀，一把剑能在他手里玩出许多花样来。他功法诡谲，出剑又狠又准，连十五娘的师父，那个小老头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十五娘一开始还不屑一顾，觉得他的命都是自己救来的，怎么可能武功会在她之上，纵使她年纪小，也绝不会妄自菲薄，甘居人下。

直到章留凤一次又一次打败她。

冬去春来，他身上的伤慢慢好转，开始结痂长出新肉，只是留下了不少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戏称这些疤痕都是武功高强之人的证明。

闻此言论，桑溪玉也撸起自己的衣袖，展示那些早就淡去的伤痕，说着这是自己的证明。

章留凤边修着门中跛了脚的小板凳，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十五娘的额头，道：“姑娘家家的，留了疤便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