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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沈似乎很迟钝，因此没有对谢玉娘带着嫌弃的挤兑表现出半点儿不满——哪怕是背着她的时候。www.chuncao.me

他只是略有些笨手笨脚地搬着凳子，走回到甲板之上，放好后，便垂手站在原地。

借口航船在周围转悠着的水手们，实则一直在支棱着耳朵偷听，瞥着眼睛偷看，因此他们对阿沈笨拙的模样颇为意外。

能被玉娘子带到船上，做这等大事的人，怎么会是个手脚蠢笨的家伙？

不过转念一想，倒是又有些理解了，一个妇人要支应门户不易，略不小心只怕家业都要被人诓骗了去，偏这次大事她的哥哥还不在身边，那天带的人稍微蠢笨些才安全嘛。

况且她带的人少，笨，他们才更好行事。说来都说这位玉娘子聪慧机敏，如今病急乱投医时，又认定有太子在京看守，真出事李掌柜举家都逃不掉，所以对他们这一船队的陌生人反而失了谨慎。

更好了。

待谢玉娘抱着手炉重新回到甲板上坐定时，船队早已经驶出京城的海港，沿河道向北进发。

春初的倒春寒在水域之上更觉冷得透骨，不过谢玉娘却像是不觉得冷，目光看着轮廓逐渐模糊的京城，嘴角原本挂着的微笑，如同被寒风吹冷的炉中炭火那般渐冷下来，最终凝固成紧绷的直线。

面色虽越冷，心中烧着的怒火越盛。

如今的一切，都要从两个多月前说起。

腊月二十七时，与驸马同驻北边境的庆安公主独自带领随从从北疆返回京城，她带回来的除了给帝后准备的北境奇珍之外，还有秘密押解着两个人。

而后，公主为正安稳等待过正月节的太平帝，带来了两个可怖的消息：

一是北蛮众部再次秘密集结大军，时刻准备南下侵犯。www.jiangsb.me而这次根据哨探，他们要做的不像是在秋冬季时为劫掠口粮而进行的那种小规模骚扰，而是打算彻底占领北边境四城，从此剑指中原。

二是北边四城守将接此消息后，本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如往常那般训练士兵，整顿军备，偏偏总领北边诸将的庆安驸马去军粮库，监视去年从京城运来的粮草时，才发现其中竟然有一半以上，是以砂石和霉变的劣质粮食冒充的。

历来粮草在离开京城时，是由沈继宸、如今的萧相以及其他几位高级官员亲自核查的；而在抵达北边入库时，是由庆安公主亲自带领公主府的长史、四城守将以及粮草官接收的；而边境军粮库历来是由北边守军与京中选官来共同看守的地方，很是严密。

结果却在粮食入库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如此离奇的调包事件。

此事何止荒唐！

若不是前方探子探到敌人动向，若不是驸马为确保粮草后援特意去查库，恐怕等三月后冰消春来，北贼真的南下时，没了粮草的大军必然人心思动，祸福难料。

此事顿如乌云压顶般笼罩在公主与驸马的心头，他们深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便没有声张，而是私下调查，扣住了十多个与屯粮事有关的人。

最终经过一番不大好描述的讯问后，确定了牵头的两个贼子正是京中派来的选官，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京中有内鬼勾结北贼所致。

而那些消失的粮食打从入库那天起，便被这些人暗中调换，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北贼手中。

长此以往，更是此消彼长了。www.bolanshuji.me

因此，通常极少会在正月间回京的庆安公主，去岁才会借贺岁的名义返京。

果然，太平帝一听此事，当下便气到咳血，立刻便要让大理寺与六部共查此案，还是沈继宸出言劝住震怒的天子，称此刻首要事是采办粮草送往北边抵御外敌，至于抓内鬼的事情，解了北境之围后有的是日子能抓。反而现在若大肆查案抓人，那北境匪患必然让百姓担心——那可是没了军粮，且不说守军会不会输，北贼是否会南下，只说眼下若百姓担忧朝廷会不会借此征粮加税之类的，岂不是要人心惶惶？商家知道后会不会囤积居奇？最后会不会干脆耽误了春耕大事？

太平帝沉吟之后，便冷静下来，只让沈继宸负责此事，而天子不晓得的是，太子于此事上亦有些许私心。

但谢玉娘是明白的，从沈继宸将购粮事托付给她的时候，她便明白了种种。

当今的皇帝日理万机，对旧案旧事往往难以记住。然而，由于太子和她一样关注虢州旧案，因此才会发觉今次事与虢州旧案极其相似。

谢玉娘想着，目光垂下，难免想起了那个曾经被送到太子榻上的齐王妃。

若非太子急中生智，她和太子今日又会是什么下场？

同样若驸马没有提前发现这个问题，到开战时不仅国家将面临破败之险，无数百姓也将遭受战乱之苦。

不管最后北贼是携边自重和朝廷谈判，还是剑指中原，此事总有人会得利，而待事情平息后也总有人要担责。

最后，恐怕只能是幕后的沈惟良获利，而作为镇边主将的驸马，无论生死都要受千夫所指。

是沈惟良才会做出得行径，谢玉娘抚摸着手炉套子上的大雁绣样，想着，出于野心勃勃的贪婪，图的是兵权，更是帝位，而为了实现这搁目标，他不在意任何旁人的死活名声。

妻子，妹妹，黎民百姓，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能达成他野心的棋子，而和他对弈的另一边，是身为太子的沈继宸，更是太平帝，甚至是整个大昭。

“娘子，茶。”不知又过了多久，阿沈的一声轻唤，打破了甲板上的宁静。

谢玉娘扭头看他，才发现他换了身半旧的青色细布夹衣，端着个茶盘看着她。

他佝偻的身姿如今显得很僵硬，近看了谢玉娘才意识到他佝偻得古怪，是因为他背部上半的脊柱是平直的，打弯的只有腰，所以整个人像个尖锐的角。

“怎么换了衣服？”她接过茶，好奇地问他。“生火煮茶的时候，被火烧坏了衣服。”阿沈很诚实地说。

“……噗。”谢玉娘没忍住笑了出来，恼心事带来的低落情绪振奋了些许，“船上又不是没有厨子，要你自己生火？”

阿沈一本正经地说：“娘子吃的东西，小的不敢怠慢。”

谢玉娘笑得更厉害了，吃了半杯茶后感慨道：“罢了罢了，我就说你笨手笨脚的，再把船烧了。你能把水烧开就不错了，真做了饭，我也不敢吃啊。”

“哦。”阿沈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神色貌似柔和了许多，似乎也在笑。

他的容貌着实很不出众，甚至可以算得上丑，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麻子，但在这一刹那，因为谢玉娘的笑，他的双眼似乎闪烁着某种光芒，透露嘞些许他不说的小秘密。

只不过当他试图跟着展露一丝笑容时，面庞却极其不自然地紧绷着，只有嘴角微微向上，使得所谓的笑意平添几分诡异的气氛。

幸亏如今是白天，今天也阳光正好，要是打大晚上瞅见这幅尊容，好人都能吓一跳。

原本偷偷关注着谢玉娘一举一动的水手们，这下都看了阿沈那僵硬的笑容，不由打了个寒战，不忍直视地挪开了眼睛。

这未免也太难看了，平心而论，比脸上有严重烧伤疤痕的玉娘子还要难看点儿。

谢玉娘瞧他那神色也觉得别扭和好笑，笑意愈浓，这方起身，偷偷伸了个懒腰才道：“我也站乏了，走吧，回船舱去。有些账务问题，还需要阿沈来帮忙梳理一下。”

“是。”阿沈应了一声，依旧佝偻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谢玉娘身后。

哦，原来这名账房先生就是谢玉娘的得力助手阿沈。

旁观的水手们直到谢玉娘走进了船舱，方才互相对视一眼，口中虽不说话，彼此心中倒是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那就不足为奇了。

在此之前，主家早已经对玉娘子手下众人一行人进行了详细的探查——当然了，也仅局限于京城的绣坊，她在南地的船队和绣坊便是他们的主家，暂时也是鞭长莫及——因此他们都晓得玉娘子的那位哥哥虽然武艺高强，但她本人并不会武艺。

至于跟随上船的四个护院，也是实力也平平无奇的，而他们都是军中出来的练家子，收拾那四人很简单的。

因此玉娘子一行人里，唯一可疑的便是这个叫阿沈的家伙，他们只知道他是几日前从南边赶来的那支船队的幸存者之一，至于做什么的，多大年纪，家承来历，是否会武之类的一概不知。

不过现在看来，原来不过是个手脚蠢笨的账房而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足为奇。

有水手谢玉娘回了船舱，暗中放出了信鸽，鸽子扑闪着翅膀向北，不多时就不见了影踪。

待此一行成功，大王夺下北境四城，从此便可让大昭称臣纳贡，到时他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