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溅雨，风微燕斜，浮光碧水之间，一方雅致小筑伴着几许缥缈乐声若隐若现，实在该是副令人心悦神怡的和谐之景。www.fangzexs.com

若是没有其中几声不谐之音的话。

宇文霜一双玉手重重地往琴弦上一置，深深叹了口气。

“唉…朽木不可雕也，丫头，老朽劝你还是莫再练下去得好，于你于琴都是一种折磨。”开口的是位苍髯皓首的白衣老者，他抚平弦音，斜斜撑在窗边看着窗外烟雨，一副装模作样的无奈表情。

“彼此彼此…俞前辈即是知道小女是块朽木却还是倾力相辅，也的确配得上‘老俞木’的名号。”宇文霜嗔笑一声，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丫头，都说了莫要再提那个名号…”白衣老者闻言，蓦地敛起了笑容闷声道：“若不是怕那条滑头鱼再来捣乱，老朽又怎会甘愿听你这丫头的聒杂之音。”

“哼…那真是难为您老人家了。”宇文霜闷哼一声，她起身理了理裙摆，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我就不献丑了，这就喊小鱼过来陪您解解闷。”

“哎哎哎…小姑奶奶，回来回来！”白衣老者眼看着宇文霜就要驱步离去，急忙服软道：“霜姑娘的琴技卓绝精湛，指法出神入化，老朽实在自惭形秽啊…”

这就实在是睁眼说瞎话了，想他俞子牙身为伯牙之后，昔日一曲高山流水既是前无古人，今日他俞子牙琴艺自也是后无来者，又何谈自惭形秽一说？不过都是哄逗小孩子的幼稚把戏罢了。

但宇文霜却似乎受用的很，她笑吟吟地踱步回来，挨着俞子牙于窗边坐下。

“小鱼当真就这么可怕吗？怎得前辈这般避之不及，我倒是觉得还好。”宇文霜笑道。

虽然他来了以后，这谷中确实变得‘热闹’了许多。

“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他那般折腾。”俞子牙长叹一声：“这小子实在比他父亲还爱捉弄人。”

宇文霜闻言，心中一时涌上几分感慨之意，这世间之事有时就是这般巧合，自己在忘忧谷结识的几位老人，竟都是两位双骄的故人。

这忘忧谷确实已聚集了太多昔日的故人。

就如前几日匡连海外出带回的那位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大侠——燕南天，自然也是这故人的其中之一了。

“这几日很少见到其他几位前辈，特别是鬼童子前辈，难道他也怕小鱼的纠缠？”宇文霜话说出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摇了摇头。

“呵呵…自然不是，鬼兄不过是经常去燕大侠那边切磋棋艺罢了。”俞子牙抚须笑道。

“…原来如此。”宇文霜撇撇嘴，随意应了声。

与眼睛有恙的人下棋…这话也就骗骗鬼喽…不过鬼童子前辈岂非就是鬼么？宇文霜心中打趣地想着。

“这几日怎得未见匡家那对姐弟来听琴？”俞子牙凝神静坐，双手随意抚上琴弦，便听得几许悠扬婉转，绵绵不绝。

“小江他…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他二人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现在约莫也还在万神医那里。”宇文霜倏地神色一凝。

“哦？”俞子牙闻言，莞尔一笑：“江公子于匡家小姐有救命之恩，此番关心照顾尚可理解，但这匡公子…”

“…前辈这可说笑了，小江于我们几人哪个不曾有过救命之恩。”宇文霜涩涩笑笑。

“霜丫头，怎得每每提到匡家小子，你便总是目光闪烁，眼神飘忽…难道…”还未等俞子牙把话说完，便蓦地被宇文霜的喊叫声所打断。

“这…这你是不会懂的！”宇文霜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俞子牙自然不会懂，当下她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心早已被某个人占的满满当当，留不得一丝空隙。www.shuhaizl.com

宇文霜心中苦笑一声，她将视线移向窗外，听着耳边由疏转密、由缓转急的点溅声，低声呢喃道：“奇怪…这谷中向来天气朗晴，没想到竟还会下起雨来。”

“呵呵…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向晴好？不过都是或隐藏或压抑的假象罢了。”俞子牙意味深长地笑道：“只是这压抑久了，总归要像这雨一样，有倾泻而出的时候。”

………

宇文霜自然猜的没错，匡连海此时确实是在万春流的竹舍里。他正靠在书案旁神情专注地翻着本旧册子，似乎看了有一会了。

“小江这几日状况如何？”一旁的万春流开口问道，他从身前一排排的抽屉中抽出其中几个，熟练地捏了些药沫入了舂桶之中。

“还是老样子，感染引起的低热一直反复，虽是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但都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匡连海将手中的册子轻放回书案上，顿了顿道：“晚辈看他总是这般昏昏醒醒的休息不好，便加了半剂安神的药材，现在倒是能安稳睡着了。”

“呵呵…不错，你倒是细心的很。”万春流闻言，欣然一笑，这孩子虽与自己学习的时间并不长，现在倒也能简单开几剂方子，实在很有天赋。

匡连海勾唇笑笑，他驱步来到万春流身旁，从药柜中取出一块琥珀色的东西，仔细打量着。

“听前辈刚刚的意思，这苏合香虽是缓解心悸胸痹的良药，却也是导致他气短体虚，高热反复的祸首？”

“是。”万春流点点头，他长叹一声：“这苏合香本有温通开窍之用，能辅助心脉扩张，减缓心脉压力，缓解气血异常流窜时所带来的心悸感，原本确实是一味精妙的药材…”

“只是这再好再温和的药，若是长期滥用，总归会有副作用。它虽是能扩张心脉，却也会加重心肺负担，打乱其余经脉之间的真气流通，长此以往，身体只会愈加虚弱，故而…”万春流收了话尾，没在继续说下去。

故而他才会经常无故发起高热，咳嗽吐血吗？

匡连海沉默着将手中的苏合香凑到面前嗅了嗅，这香气明明还是与以前一样清甘怡人，但此时匡连海竟是品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他究竟靠着服用这东西强撑了多久？匡连海实在不敢去想，但这香味既已是深入骨髓般的融入了小江的身体，那这其中所需的服用量也已实在不必去想。

他的身体状况，竟是比他猜测的还要差的多。

“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万前辈有几分医治的把握？”匡连海问道。

“几分把握不好说，他这儿时落下的毛病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若说药到病除，完全根治也实在不现实，只能避免催动真气来缓解发作，再加之长期调养，□□疗护心脉。”话到此处，万春流倏而神色一沉，他闷声道：“只是…这都是在不催动明玉功的前提下来说的。”

“前辈…此话怎讲？”匡连海微微蹙眉，神色一凝。

“做为极精纯的顶级心法，明玉功游走于心脉时，对于常人尚且会造成极大的负担，更何况心脉受损之人？”万春流长叹一声，继续道：“这心法每每发动一次，便会对他的心脉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直至承受不住，经脉爆裂为止，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匡连海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一直以为在蓬仙阁那晚是他惹得小江气急攻心小江才会吐血，现在想来，竟是他运功为自己疗伤所致…

“呵…这情况在你们初入谷中时我便已经提醒过他，但现在看来…”万春流垂眸苦笑了下，意味深长道：“万某虽被称为神医，却也只能医想医病的人，医不了不想医病的心。”

他将刚刚配好用于小江药浴的几味药材递于匡连海手中，将匡连海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是对于生命如此重视的一个人，也是对于活着那样珍惜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命如此的不在乎，仿佛…

仿佛他已预见好了自己的结局一般。

匡连海将药紧紧握在手中，眼底如墨般漆黑深沉。

…………

雨已是断断续续连绵了整整一日，直到夜色将沉都未曾停下。

屋外因那连绵细雨所致的缭绕雾气虽是冷的，屋内这蒸腾着的雾气却是热的。

匡连海舀起些浴桶中的水，缓慢又轻柔地浇到对方的肩上，几许溅起的水花将他挽着的衣袖打湿了几分。浴桶中的波纹似乎也随这水花动了几下，在露出水面的细腻周围一圈圈的环绕着。

匡连海习惯性的抬眸看了一眼，发现水中的人此时正颤着眼睫，安静地看着自己。

匡连海只当对方又是意识模糊的混沌之态，他将额头贴上去试了试温度，好确认是不是泡得太久，又引发了低热不适。

只是这额头刚贴上去，对方竟蓦地笑了起来，他弯起眉眼，温润的眸子被水光映的清澈潋滟，令在咫尺之间的匡连海瞬间晃了下心神。

他竟是真的清醒了。

“能得匡兄如此细心照顾，江某实在三生有幸…”小江轻笑开口道：“若此时能有美酒在旁，江某定要好好敬匡兄一杯。”

“……”匡连海盯着小江的眼睛，许久才回神过来，他沉默着伸手将一旁桌上的汤药端来置于小江手中，淡淡道：“这里美酒没有，良药倒是有一剂。”

“…看来江某醒得实在不是时候。”小江看着碗中的褐色液体，无奈蹙眉。但他还是乖乖将其全部饮了下去，他将药碗在匡连海面前扬了扬，对着匡连海莞尔一笑：“那便以汤代酒，敬匡兄一杯？”

“小心着凉。”匡连海闻言，终是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神情，他拉住小江的手将其重新放回雾气之中。

“江兄昏迷时，有样东西落在了匡某这里，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他沉默片刻，终是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东西递于小江面前。

这东西自然是从小江身上不慎落出的那半块无缺。

“……多谢。”小江将这宝玉接入手中，指尖温柔地来回摩挲着，他眼底似有一丝异样闪过却又瞬间消失殆尽，快到让人无法察觉。

只是匡连海却早有准备，所以他自然察觉到了。

“江兄对这块宝玉，似乎很是重视。”匡连海勾起唇角，缓缓问道。

“呵…不过是位故人所赠的旧物件，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与这世间的奇珍异宝相比，自然也差的远。”小江垂眸看着，蓦地轻笑一声。

“是么。”匡连海看着对方淡然的神情，低声呢喃了句。他忽而道：“看到这东西，匡某倒是突然想起以前在画本上看过的一个故事，不知江兄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洗耳恭听。”小江笑笑。

“…此人出身不凡，本该有着比这天下任何人都美满的人生…只是这江湖危难，他的父亲为此舍生取义，留下孤苦母子，虽是遭人暗算，却也勉强活了下来。他在母亲仇恨思想的灌输下长大，在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苦练功夫，在别人家的孩子肆意嬉戏玩闹的年纪离开母亲独自一人到仇人身边潜伏，受尽身心折磨，只为等待复仇时机…”

“……”小江低垂着眼帘静静听着，他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笑意，仿佛真的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坊间故事一般。

“匡兄为何不继续说下去，这故事的结局如何？”小江勾唇笑笑，他颊上因这雾气的熏染泛着微微的红，为他平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美感。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大仇得报，还了这动荡江湖一份太平。”匡连海抬手理了理他额间潮湿的发，任由发上的水珠滴落到他的纤细的颈上，由上到下滑出道优美的弧度。

“…这听起来实在是个十分不错的结局。”小江垂眸笑笑。

“呵呵…这结局对于这个故事来说，确实不错。”匡连海倏而话锋一转，沉声道：“但对于这个故事的主角来说呢？你为何不问我…这故事的主角最后怎么样了？”

“…既已达成了使命，个人的结局如何又有何…”

“那如果有人并不想见到这个结局呢？”

匡连海倏地开口，打断了小江的话。他将左手递与小江眼前，缓缓展开了手掌。

“…！”

小江看着匡连海手心中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东西，瞳孔猛地一震，久久没能回神过来。

“如果你的母亲并不想见到这个结局呢？”匡连海苦笑道：“小江…你已经做的足够多，该放过自己了。”

“……”

小江沉默地盯着眼前这个原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的东西，肩膀微颤着，但他却还是勾起唇角，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丝笑容。

他缓缓垂下眼帘，意欲将情绪再次收回眼底，却没想到被匡连海一把抓住手腕，强迫自己看着他。

“为何到了此时，你还要这般压抑自己心中的感情！你何时才能…”匡连海愤愤开口，他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只因他看到了他一生都难以忘却的画面，眼前这双令他痴迷的桃花眼，半掩在朦胧水雾中，涌现出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情感，这眼神似冰似火，夹杂着许久以来的悲喜爱恨深深烙在了匡连海心底。他又忽而把这一切的情绪化为眼底的灿烂笑意，为匡连海那颗颤抖的心脏点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呵呵…那还要拜托匡兄教我了。”

他抓过匡连海的衣襟，贴在对方耳边轻声低喃道。而后他低低笑了一声，湿润的唇凑到匡连海颊边，蜻蜓点水般一吻。

“…！！”

只是瞬间，伴随着水雾破散、浪花飞溅，天旋地转之间，匡连海已携着怀中之人入了榻中。

匡连海是紧张的，他小心翼翼，像是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般，细心呵护着这宝物的每一寸，他知道，心理防线决堤的那一刻，对方急需一个完全抛弃理智，放纵情绪发泄痛苦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对方选择交给了他。

他这是否算是乘人之危？

匡连海已不想去想，他此刻只想抱紧怀中的人，再也不放开。

“呜……”

身心的痛苦同时蒸腾着，折磨着小江的意志，他无意识地抬起手臂，意欲将双眼遮上，却被匡连海捉住，贴在唇边细细的吻着。

感受到掌心湿润的触感，小江朦胧地睁开双眼，或许是压抑太久，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迷茫又不知所措。

“匡…”

他紧咬着双唇，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着，似乎想将那似痛苦似欢瑜的呜咽声压抑回去，却被匡连海抢先一步，温和的唇齿相依，忽而又化作热切地侵城掠地。

“我在。”

匡连海俯身将对方颊边痣旁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水珠吻掉。

……

夜还很长。

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已化作暴雨倾盆，似乎要将这积蓄已久的情绪全部倾泻出来。

就如此时屋内的那双人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