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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的思绪中,他喃喃唤她:“道长,道长。”
许久,听见她嗯了一声,声音清明,贺兰浑睁开眼,夜色中她的脸朦朦胧胧,极近又极远,贺兰浑抬手抚上去,细细摩挲她微凉的肌肤:“道长。”
这一声唤千回百转,便是冷淡如纪长清,也能感觉到其中缠绵的情意,纪长清心思低回,余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卫隐藏在夜色里,神色落寞:“长清。”
耳边一声低笑,贺兰浑拥抱着她,声音不高不低:“卫道长来的可真是时候。”
卫隐慢慢向他们走来,低垂着眼皮:“长清,顺利否?”
纪长清拿开贺兰浑勾住她脖子的手,向卫隐点点头:“追回来了。”
“其余的魂魄我已经送归阿错体内,”卫隐越走越近,“长清,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无妨,”纪长清扶着贺兰浑站起来,“葫芦给我。”
那葫芦被他死死绑在脖子上,打的又是死结,贺兰浑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又扭着脸凑在她耳边说话:“我手上没劲儿解不开,回去你帮我取。”
话音未落,一线白光擦着他脖颈划过,葫芦应声而落,卫隐伸手接住,冷冷看他。
“哎哟,”贺兰浑慢慢向纪长清怀里一躲,带着气喘,“卫道长这分寸掐的真够准的,再偏一丝丝我这脖子上就是个大血口子啦!”
纪长清没有说话,卫隐却总觉得,她看他的目光似有些责备,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伸手来扶贺兰浑:“长清此时也很吃力,你也该多替她着想才是,我来扶你。”
贺兰浑没有纠结,很快向他靠过来:“行啊。”
他扶着卫隐慢慢向前走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上回你夸我身强力壮,结果我这一受伤,快赶上你这身子骨了,这么一看你平时真是不容易,回头我跟张公远说一声,给你调个方子补补身子。”
卫隐淡淡说道:“不必。”
“别跟我见外呀,”贺兰浑笑嘻嘻的,“我跟道长谁跟谁呀?便是看在道长的面子上,这个忙我也要帮。”
他跟她谁跟谁?无非是一次意外,让他从此缠了上来。卫隐慢慢扶着他进了院,随即将他向廊下一放:“我与长清还有正事要忙,你在此处守着,别让人乱闯。”
“别呀,”贺兰浑扶着墙站起来,转头拉住后面进来的纪长清,“我身上疼得很,外头又冷又刮着风,这雪还没化呢!”
纪长清握住他的手:“到屋里来。”
卫隐垂着眼皮,却还是看见贺兰浑冲他挤挤眼,跟着衣角一动,纪长清带着他进屋去了。
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屋里,青芙扶着阿错坐在榻上,闻声抬头:“阿师,你没事吧?”
“没事。”纪长清扶着贺兰浑在榻边坐下,跟着拿过卫隐手里的葫芦,来到阿错面前。
卫隐抛出麈尾,绕着阿错盘旋飞舞,牢牢护住,纪长清一手搭上阿错顶心,一手倒出一条魂魄,催动灵力送入阿错体内。
门窗紧闭,屋里回荡着卫隐低低的念咒声,许是被纪长清抚摸过双眼的缘故,先前看不见的魂魄此时都在贺兰眼前显出形迹,是一个个淡得像烟雾似的人影,每一个都像是缩小的阿错,在灵力引导下慢慢自顶心钻进去。
一条,两条,三条……最后一条终于也挤进去,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纪长清松开手,看向阿错。
一息、二息、三息,时间一点点过去,阿错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没有丝毫反应。
贺兰浑不觉向前探了身,见纪长清凝着眼眸,伸手沿着阿错灵台向下,飞快地走过一遍,娥眉便是一蹙:“不对!”
第50章
魂魄已然归位, 肉身也是完好,甚至方才她还向阿错体内灌了些灵力进去,为何阿错却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纪长清沉吟着,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快看,她的脸!”
他扶着墙站起,眼睛死死盯着阿错:“脸, 手,还有脖子,颜色在变!”
纪长清急急看去,屋里灯火昏暗, 笼在阿错身上时显出一种极缥缈恍惚的感觉, 那粉妆玉琢的脸原本是白瓷般的颜色,此时却像隔着一层水或者一层纱, 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再看手、脖子, 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一点点变化,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是皮肤, ”卫隐沉声道, “长清, 她的皮肤正在变淡。”
变淡, 之后消失, 是那笑声,它就在附近!纪长清一跃而出。
空气中再又有了极淡的焦糊味, 纪长清闭着眼, 任由直觉带领, 向焦糊味最浓的一处挥剑!
轰!凛冽清光骤然照亮天地, 风声中似夹着低沉嘶吼,纪长清意随心动,看也不看又是一剑挥出:“履无极!”
呵!似笑似怒的声响过后,焦糊气味骤然浓郁,夜色深处突然飞出两团黑沉沉的火焰疾疾向她冲来,纪长清长剑挑开一个,另一个眼看就要冲到,一道白影疾掠而出,手中麈尾一转一拨,将火焰牢牢粘住,卫隐低声道:“无碍吧?”
“无碍,”星辰失剑向前一指,“它在那里!”
卫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黑沉沉的只是夜色,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然而气味是能闻到的,立刻向那处掠去,轻声道:“前后夹攻。”
纪长清会意,手中剑光一转,抢在他前头冲向气味最浓处,将到未到时星辰失剑先已脱手,万千道青碧色光芒牢牢罩住那处,纪长清清叱一声:“御天虚!”
身后,一道耀眼白光划破天际,卫隐同时出手,刹那间风云突变,纪长清手中仗剑,于风声剑气之中分辨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似哭似笑,带着痛楚低低吼叫,是那笑声,他们击中了笑声。
一道浓郁黑气陡然从夜色中冲出,纪长清抬眼,看见黑气边缘出带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尖啸着向她冲来。
“长清小心!”卫隐急急奔来。
黑气立刻一分为二,一道方向一转,向卫隐冲去,另一道冲向纪长清,纪长清一动未动,澄澈凤目盯着黑气,细细观察。
气并无实体,即便被剑光斩断,也无非化整为零,就像上次在天津桥畔交手时那样,若想伤到实质,她必须找出这东西的核心。
那些跃动的火焰更像是它无数化身之一,随时可以抛弃,那么它的核心在哪处?
黑气越来越近,卫隐挥动麈尾边战边向纪长清靠拢,余光瞥见她仍旧一动未动,而黑气看看就要冲到她近前,卫隐疾掠而来:“长清快躲开!”
却在这时,见她忽然动了。
形如鬼魅,无声无息跃上空中,又从极高处陡然而下,仗剑向火焰与黑气连接处猛然斩下。
轰!火焰猛然暴涨,随即与黑气割裂,似黑色烟花无声在空中绽开,冷寂中传来一道冷而短促的叫声:“呵!”
纪长清立刻挥剑,向声音处斩下。
剑气如虹,牢牢锁住退路,黑气挣扎着躲闪着,忽地缩小缩紧,化成一团浓黑的气团向纪长清冲来,纪长清丝毫不惧,立刻又是一剑挥出,气团却猛然转折方向,向她身后袭来。
“小心!”卫隐急急叫道。
纪长清没有回头,手中剑立刻向后挥出,轰!剑气震颤中,气团硬生生转身后撤,向她面门上吐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焰!
千钧一发之际,纪长清张开衣袖罩住火焰,只这一眨眼的间隙,气团忽地化成无形,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长清,”卫隐急急赶来,“无碍吧?”
“无碍。”纪长清衣袖轻挥,倒出又一枚刻着火焰图案的焦木。
周遭的一切突然归入平静,笑声和焦糊味消失无踪,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纪长清望着那片焦木,回想着方才那东西两次急速转折,心头疑云不散。
笑声仿佛很清楚她的习惯,知道她从来都是一力向前,极少顾忌背后,所以它选在那时候直面她,却在她全神贯注对敌之时转而攻她背后,之后又声东击西,再次逃脱。
几次交手,要数这一次笑声暴露出来的面目最多,也因此让她发现,那笑声对她的了解远比她预料得多。
蓦地想起那日集仙殿中吴王妃的话:“纪长清,那人与你关系密切。”
是谁?
“道长,”贺兰浑的声音远远传来,“阿错醒了!”
屋里,阿错跪在武三娘粗粗装敛的尸身前低低啜泣着,皮肤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白皙:“娘子,娘子!”
贺兰浑地给她一块帕子:“她想让你好好活活下去。”
阿错捂着嘴,哀哀的哭泣声久久不绝,纪长清迈步走出门外,贺兰浑跟出来,虚虚靠着她:“道长,方才是那东西?”
纪长清望着夜色:“我怀疑,它可能很熟悉我。”
贺兰浑刹那间也想起了吴王妃那日的话,见她手中握着那片焦木,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似在沉思。
与她熟悉的人,有哪些?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长在玄真观中,所有熟悉的无非观里的人,再有就是青芙,最多再加上卫隐,可卫隐、青芙方才都在现场,不可能是那东西。
这个猜测,也许让她为难了吧。贺兰浑握住她冰冷的手:“吴王妃当时一心想要活命,说的未必是实话。”
身后一阵脚步响,阿错来了:“郎中,道长。”
贺兰浑转身,见她湿着睫毛:“郎君是不是想问我,王亚之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那天我刚服侍完娘子吃药,王亚之来了,他要我去房里找他。”
阿错知道他想做什么。从她被拐到王家后,王亚之就盯上了她,只不过她们这些阴命女子都是为五通准备的,所以王亚之一开始并没敢动她,她被分到武三娘身边,白日里是婢女,夜里是等待五通宰割的羔羊。
可武三娘救了她。武三娘说自己已经完了,可她还有机会,武三娘要她好好活下去,武三娘说,会帮她逃回溯州,逃回耶娘身边。
被拐出来后她一直抱着必死的心志,在那时候,她重又找回生的意愿。
那夜五通来了,武三娘一个人顶了上去,从那时候起,她想她这条命,就是娘子的。
阿错忍着眼泪:“娘子曾两次帮我逃走,都被王家发现,抓了回来。”
第二次是王亚之亲自带人抓回了她,王亚之打了武三娘,王亚之知道五通没有动她,王亚之强了她。
她想过去死,可她欠了武三娘的恩情没有报答,她还死不得,那时候武三娘已有了身孕,她也不能让武三娘一个人待在这虎狼窝里。
武三娘很快就被胎儿折磨得半死不活,虽然王家没说,五通也没说,但她们能猜到,这胎儿会要了武三娘的命,为了救武三娘,上元夜她主动献身王亚之,帮助武三娘逃回了娘家。
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武三娘又回来了。
眼泪掉下来,阿错抬手擦去:“娘子说武家不让她进门,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已经……”
她并不知道武三娘那夜已经死了,与半妖半神的胎儿融为一体,回来只是为了报仇。之后几天王亚之都在外面鬼混,武三娘没找到机会,一直到正月十九那晚,王亚之要她去卧房见面。
她去了,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王亚之强逼之时,她用剪刀剪断了他的阳;物,又划伤了他的腿,可她力气太小,王亚之最终夺过剪刀,刺进了她的小腹。
她死了,流了很多血,很疼,很冷,再睁开眼时,身边倒着王亚之的尸体,浑身上下被撕得血肉模糊,武三娘拖着两只血淋淋的爪子守在她面前。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即便是那样狰狞可怖的武三娘,也比王家这些人好上千倍万倍。
阿错的喉头哽住了:“我还听见了笑声,很低,让人毛骨悚然,娘子说,是笑声救活了我,笑声要娘子的眼睛,娘子答应了。”
王亚之的尸体留有几种伤痕,很容易让人发现破绽通,笑声帮着处理了,笑声走后,武三娘的眼睛就不行了,不能见光不能受风,大部分时间看东西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时她以为,笑声说的要眼睛就是这个意思,直到刚才她看见了武三娘的尸体。
阿错泣不成声:“要是我知道要眼睛是这个意思,我便是万世不能超生,也绝不会让娘子去换!”
那笑声要的,不止是武三娘的眼睛,还有阿错的皮肤。纪长清默默在心中回想,眼耳口鼻,头发四肢和蓬娘的腰,如果再加上阿错的皮肤,一个人形已经粗粗形成,那笑声,是要造一个人出来。
造人,是为了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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