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跟着程烬玄走在回营帐的路上，他看着程烬玄的背影，很想说些什么话，最后都止于唇齿。m.pantays.com

他很想告诉程烬玄，他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可是阿澜也知道程烬玄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知道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明白正常的关系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他从未遇见过。

程家是江南人氏，自有家族起就一直是最末流的商人道，连入朝为官都没有门路，捐个芝麻小官也会被挤出去。

直到三十七年前，天下大乱，程太师决然北上，给当今皇上做军师，才终于在朝中博了个位置。

当今圣上是争皇位上去的，他并非是嫡出的长子，早早地被发配至边疆戍守，极少回京，先皇突发隐疾，溘然长逝，遗诏未书，太子未立。

皇位之争，七个成年的皇子势均力敌，打得难舍难分、生灵涂炭，最后还是以当今圣上手握兵权，铁血手腕拿下了皇位，将其余王侯发配处死，整顿江山四年，终平定四方，坐稳了位置。

程太师在其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给皇上出谋划策，也助他戕害手足。

天下平定之后，按照二人原本的盟约，本该赐程家王侯爵位，世代承袭，可是坐稳位置的皇上却突然改了主意。

他害怕程家势力过盛，威胁他的位置，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一只是猛虎，一只是狐狸。

于是程太师便与皇上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峙，二人斗得最凶的时候，朝中的大臣们在早朝时皆静默寡言，不敢招惹任何一方。

就在这样的时候，程烬玄出生了。

皇上害怕他长大，害怕他和他父亲一样狡猾聪慧，自他出生起，便是杀戮的开始。

他什么都经历过，溺水、毒食，还有带刀的刺客，对于他来说，鲜血和噩梦是家常便饭。

无奈之下，程家把他又送回江南去，送到他祖父身边，程家的老宅，以为这样皇上的触手就伸不到那儿去了。

程烬玄六岁生辰那年，祖父见他郁郁寡欢，便请与他交好的孩子来家中一道庆贺聚餐。

那天，只活下来了他一个，因为他没有吃那日为庆祝他生辰，特地做的酸甜枣糕。

所有伙伴都在他眼前吐血而亡，死状可怖。

事情传到京城，程太师与夫人吓得不得安枕，让祖父带他回京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下。

回到京城的那年，程烬玄七岁。

他自幼聪颖，学而不辍，夫子们无不夸他是个神童。

在某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清晨，祖父送他去书院念书，课业只到一半，窗外飘进来滚滚浓烟，程烬玄和祖父被困在书房中，众人找到他时，书房被烧得塌了半边，房梁倒下，被撑起了小小的一片天地。

程烬玄就那样看着祖父被压断脊背，血流成河，只是为了撑起一片地方可以藏下他，保下他的命。

他眼神木然，没有哭泣。

自那之后，程太师陡然颓败下去，心灰意冷。

同年，皇上以看望姑母做借口，将程烬玄骗进宫中，关在水牢内，与程太师做最后的清算。

程太师将所有的权势散尽，带回程烬玄，他全身都烂了，一年半都未曾开口说一个字。

也就这样，堂堂太师之子彻底切断仕途，整日声色犬马，玩乐看戏，保着自己的命。

程烬玄那痞气的性格确然是那时候养成的，没有人在乎他在想什么，是否愿意，他们只希望他能活着。

因为他的生命，太沉重了。

程烬玄十四岁那年，他带着攒了很久的私藏独自南下，将程家百年的家业重新捡起来。

漕运、织造、各类零嘴杂玩，有什么卖什么，投机倒把、暗害明抢，哪怕是给人指着脊梁骨骂他也不在乎，只要能重启程氏祖业。

十六那年，他手握着重新繁荣的祖业，找到了太子。

阿澜这才意识到，程烬玄本就打算以同样的方式报复。

他想要搅乱朝纲，想要天下大乱，想要重走他父亲的老路，只为在混乱中弑君。

彼时太子根基未稳，皇兄弟们虎视眈眈，正是拉帮结派的时候。

程烬玄资助他暗养自己的军队，帮助他和其他皇子在私下里斗得水火不容。

可是他们也知道，程烬玄文识不多，太子也不尽聪慧，他的入幕之宾大多是武将，若是真的想斗赢，有拳头还不够。

要有脑子才能指挥拳头，寸寸到肉才会让别人感到痛。

二人找来找去，找到了尹渊。

他天资惊人，又是中书舍人之后，不论是政论还是谋略都是登峰造极，他们二人想要抓住他为自己效力，可苏家将他护得很好，他们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那时候程烬玄正在江南收拾东西准备回京退婚，他不喜欢这场婚事，也不喜欢苏家。

这场婚事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是皇上为了挟制程家的棋子之一。

派苏家人盯着他，叫他不敢轻举妄动，又给他心里下一根刺，让他知道连婚事也全不由自己做主，加之二人成婚后必定会生嫌隙，他迫于皇威不敢纳妾，终身无后。

真是一步好棋。

太子与程烬玄相商两日，太子与他道:既然他要娶苏家女，那娶谁都一样，若是他娶了庶女，还能将尹渊带回来。

太子会装作喜爱长女的样子，让苏家不得不叫次女替她出嫁。

那时二人爆发了不大不小的冲突，程烬玄不愿拿婚事做阴谋，只说先去苏家看看。

阿澜就这样看着原本打算退婚的程烬玄在听见苏家的嬷嬷唤那身穿灰色衣裳的姑娘“二小姐”时，突然转了口风，他说，娶只小灰耗子回家，倒也有趣。

他们都以为尹渊会为了自己的弟子留下，却没想到他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便逃之夭夭。

尹渊走了之后，苏蔓野被逼嫁入程家。

安风郁因为尹渊逃跑而彻底慌乱，命令程烬玄无论如何要把尹渊的把柄抓住，他一定会回来找苏蔓野的，他不可能舍得。

他们的第一个谋划，便是无论如何要从她的嘴里抠出尹渊的去向。

程烬玄以为侮辱她，贬低她，把她的自尊扔在地上蹂躏，为了反驳他的话，苏蔓野定然会把尹渊搬出来。

她没有，甚至在他主动问话时，她都选择回避。

程烬玄也渐渐意识到，尹渊的这个女弟子，很不简单。

她很聪明，也很能忍，尹渊教给她的，不是女工不是妇德，而是……

治国平天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