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死之前会想到什么？郭钊的眼前忽然划过很多人，人到中年，就是这样，不知白蛇是否会给他走马灯的时间，一切好像发生在刹那之间，不是说今夜之事发生在刹那之间，而是这一生，人的一生原本短暂，弹指一挥间，不过是漫天神佛的弹指一挥间。www.bokuwenxue.com

于是从婴儿坠地啼哭开始走马灯，坠地出生礼乐歌吹，启坟安葬礼乐歌吹，大抵是如此，走马灯中当然不会有蜗角功名、蝇头虚利，代国公府已是富贵权势人家，郭钊脑海里所剩下的，只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情”的东西，然后浓重的血腥气息传来，毒牙噬咬颈骨——咔嚓、咔嚓。

再睁开眼睛，大雾已经散去，郭钊躺在地上看着漫天的雪，极夜的黑暗，阴司地府原与人间无甚差别。

他动了动手指……他动了动手指，郭钊好像从梦里醒来。

“郭将军醒了！”

马进潭声音传到耳朵里，他尽力大睁双眼，自己身边确实有血，却不是自己的血。没有巨蛇，也没有小蛇，空园中横尸遍地，却无一具尸体有头颅——

他们的头颅哪里去了。郭钊生怕眼前的马进潭是假的，拾起地上的长剑在自己掌心狠狠划下，顷刻间血流如注，马进潭来不及阻拦他。

“郭将军吸入返魂香，看见了什么？”马进潭皱着眉头问他。

郭钊反应过来，方才的大雾就应是返魂香，现在眼前的马进潭才是真正的马进潭。

“返魂香？”

“许医师去了哪里？”

他问题太多，马进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郭钊又看着他道:“你受伤了么？”

马进潭摇摇头。

原来一切皆是幻觉，永阳坊白蛇故事人尽皆知，所以他幻出白蛇——但那毒牙贴近颈侧的触感太过真实，郭钊摸上自己的脖子，竟摸了一手鲜血，他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伤口。

“将军并未受伤。”马进潭看着他道:“我出去时，看见活死人正欲啃咬将军，已按照许医师的所说之法将其制服。”

说罢，他从身后踢出一颗头颅，嘴巴里齿牙交错，这活死人竟已将自己的上下牙齿咬碎，好在马进潭及时赶到，否则他定要命丧于此。

郭钊冒出一身冷汗，问他许玉蕊去了哪里。

“许医师去找火油。”

许玉蕊与左军初进来时，也先看到遍地尸体，不是幻觉，地上不良卫的尸体温热，显然方才死去不久，许玉蕊来不及上前查看，就听见骨骼回位的声音，地上的不良卫竟挣扎着起身，眼中一片混沌，马进潭以直刀想抵，对方也毫无反应，任由直刀扎穿自己的心脏，没有血，他们体内的血液已然凝固。马进潭抽出直刀，慌忙后退，看着许玉蕊道:“他竟刀枪不入！”

许玉蕊趁着地上的不良卫尚未尽数苏醒，一把夺过马进潭的直刀，向那活死人的脖颈砍去，头颅骨碌碌地滚落，身体却仍在向前行走，许玉蕊见他头、身分离，一时伤不到人，急忙向马进潭道:“活死人现世，将军暂且退避，待他们尽数苏醒，决计杀不过来！”

马进潭来不及仔细问她，急忙勒令左军退入空园，闭上空园大门的一刹间，他听见人声震地，他透过大门的缝隙看见，永阳坊中的活死人闻见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虽有人形，却已然变成凶兽，有人脸伤已露骨，撕破了嘴角，血肉耷拉在下颌，却还拖着步子露出獠牙，做出饿虎扑食之状。马进潭吓得面无血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使是战场上，也不过是凭借手中利器杀敌，而眼前的活死人就如蚂蚁一般源源不断地啃食人尸——并非人尸，而是活人，直到活人血液凝结，气息消失，变成死人，再变成与他们一般的模样。

许玉蕊想不到永阳坊已变成活死人之城。因永阳坊地处城南边陲，又多设不良卫把守，所以他们先嗅到的是不良卫的气息，如非左军及时带兵赶来，他们杀尽不良卫，恐怕要走出永阳坊，将全长安变成活死人之城！

马进潭听了许玉蕊的话，心下一凛，左军此时前来，岂非送死，待等左军死尽，还是无法解此燃眉之急。

“将军可还记得，不良卫在朱雀门前被火燃成灰烬。”许玉蕊坐在皂荚树下，用匕首割开树身，将树身中的木材磨成粉洒在门内，以遮盖他们的气息。

马进潭道:“难怪许医师方才要我准备火油。”他后悔没听许玉蕊的话。

许玉蕊洒过木材粉末，又将自己随身所带香料洒在地上，门外的活死人果然渐渐散去，漫无目的地在永阳坊中寻找活人气息。而空园的地上尚躺着几具尸体，应当是逃命于此的不良卫，许玉蕊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尸体身首分离，头颅堆积在树下，尸身横陈在门口。

藏在空园无异于坐以待毙，许玉蕊让马进潭与左军暂且待在空园，自己出门去找谢潇潇拿火油。郭钊就是在此时进来，但一进永阳坊就被大雾餍住，许玉蕊踩着屋顶出去，二人并未看见对方。

如非马进潭时刻暗窥外间情状，郭钊恐怕难逃一劫。

郭钊坐在树下，看见左军脸上已尽是绝望神色，马进潭仍旧坐在门内，从门缝中看着外头。谁也不敢说话，生怕说话声引来活死人的注意。

许玉蕊出去已有一刻钟，被关在空园里的诸人却觉得已过去一生一世，左军中有胆小的兵丁哭起来，马进潭让郎将去屋内查看，郎将还没走到内堂的门前，哭声戛然而止，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左军纷纷涌到屋前的空地上，指着屋内道:“他……他死了！”

马进潭心中漏跳一拍，郭钊也急忙站起身，二人拿着兵器推开破败的木门，那兵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马进潭上前探他鼻息，回头向郭钊点头，但他身上并无任何伤痕，不知因何而死。

他们皆没有把脉验尸的本事，见尸体上没有伤痕，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马进潭当即就要将其头颅砍下，以防变成活死人。门外左军倘看见这一幕，恐怕马进潭再无威信可言，他无暇去想这些，郭钊却怕活人闹出乱子，阻拦道:”不可，当留全尸。“

马进潭执刀的手停下，犹豫道:”我当善抚其家人，但今夜若留其全尸，谁也不知后果如何。“

此时间妇人之仁足以让他们送命，更何况地上躺着的人已经死了，也不是他们所杀。马进潭砍下那人的头颅，去看脖颈处的动脉，血果然已经凝结，只是与寻常尸体不同，那血并未变色，依旧殷红。

马进潭将尸体拖到屋后，挖了一个见方的土坑，将头颅埋进去，以待日后寻找为其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