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毓睡醒起来，身上亵衣湿透，像刚从水中捞起来，因神思不宁，他做了许多虚虚实实的梦。www.zhaikangpei.com

“你昨夜叫谁阿娘？”郭钶敛袖坐在殿内的绳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阿娘。”秦毓低头自言自语。

昨夜混乱的梦境里，他看见一个素面的妇人——

不点胭脂，不画蛾翅眉，茜红宫纱的罗裙上缀点着珍珠白玉。

紫檀宫扇遮住她的下半张脸，满载世事风霜的黑眸子如窄窄一湾死水盘踞在纤长的眉毛下。

他唤那人作“阿娘。”

妇人却看不见他，只是掩面而泣，眼泪簌簌落在罗裙上，深红间浅红。

梦里的秦毓被这景象摄住心神，也哭泣起来，泪水并汗珠湿透衾被亵衣。

他睁眼去看郭钶，今日她已除下素服，新妆端严，正摆弄着黑柿金银足几上的几本书册，是她从李甯房里拿来的，这些年，李甯扮作男装代兄长去受教就学，已到学写策论的年纪。

“从今日起，你需读完这些书，以免在御前露出马脚。”郭钶指了指足几上的文选与古今文经，因时在年末，按往岁规矩，年末李淳会亲自考察皇子课业，倒并不有什么严肃的形式，只是随意发问几句罢了。

秦毓看见堆积如小山的书册，打了个喷嚏，喏喏应下。

郭钶下过命令就走了，让宫人将门锁上，一日按时送到三餐，她怕自己再看下去就要作假成真，将秦毓当成李宥。

处理好了秦毓的事情，郭钶才想起来方士柳泌。

方士柳泌是与李錡的妾室郑氏同在元和年进宫的，引荐者说他通南华，擅长生之术。

午后的翰林待诏院极安静，因李淳即位之后，前朝痕迹被全部抹杀，帘栊间只剩飞鸟掠过的声音，竹屋绣榻上的人声就显得突兀。

女人的娇声低喘像春日惊蛰过后地下冒头的虫子，肆无忌惮的在白日里涨声。郭钶还没看清楚帘后的人影，就踏着落叶，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带着未干汗渍的娇声被拿来唤郭贵妃，柳泌看着脚下的芙蓉冠与襦裙，脸上满是得意神色，却还要在男人的耳边道:“郭贵妃进来了。”男人说这是道家所讲的双修之法，倘郭贵妃质问，如此回答就是。

郭钶跑到寝殿还不能回神——

柳泌竟是个女人。

牙根咬得流了血，铁锈滋味一阵阵返到她的鼻腔，她想起玄宗皇帝曾为娶寿王妻，不惜在宫中造道观，赐法号太真娘子的故事……柳泌竟是个女人，她忽然大笑起来，纤长的指甲刺进肉里，一片鲜血淋漓，所谓皇室尊贵与风光，原来不过如此。

……

郭钶离开的太早、也太快，没来得及看到柳泌床榻上男人的脸。太子李凝已整顿了衣裳坐在翰林待诏院的云母屏风后，隐去半张脸，笑道:”我方才学得像么？“

柳泌只着一件青绿罗裙，跪坐在桌案前，为他斟酒，屏风上绰绰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柳泌将白曲杯递到李凝的唇边:“西域三勒浆，就是圣人来了，我也不赠给他饮。”

李凝笑着去抚上她的手臂，满饮了那杯酒。

柳泌笑道:“殿下是圣人的儿子，诸皇子中再没有比殿下更肖似的圣人的，自然学得十分，让郭贵妃也深信不疑……”实际上她心中清楚，方才之所以能让郭钶深信不疑，是因自己施了障眼法，在郭钶看来，床榻上与她缠绵之人就生着李淳的脸。

饮过酒，二人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李凝才离开了翰林待诏院回到自己的居所。

晚上掌灯时分，有内官来唤柳泌，说圣人召见。

站在紫宸殿中的柳泌，已换上了绿色官袍，身躯瘦弱，有着清癯的面孔，唇边两绺青而短的胡子，俨然是中年方士的模样。

李淳看见他进来，挥手屏退了内侍，让柳泌上前来。

“学士所试炼之新药如何了？”李淳拉着他的手急忙问道。李淳临幸后宫，无一日消停，柳泌以进药为名得以深受皇帝赏识，所进献的药物不过是些补药，生犀丸、防风通圣散一类，与御中医工所开没什么差别，只因柳泌自称神仙道士，使得李淳对他所开药物按时服用，自然有些效果。

大凡做了皇帝的人，都想要长生不死，永葆青春，柳泌低头笑道:“长生丹之药材世所稀见，还需一些时日，陛下稍安勿躁。”

李淳颓然地坐到赤黄的杉木交椅上:“朕近日颇感力不从心。”

柳泌道:”臣前时为陛下掷卜，卦象上说陛下乃是国朝中兴之君，与国朝土德两相辉映，臣望陛下万务保重。“

李淳听见他说自己是中兴之主，得意起来:”先朝德宗皇帝时常讲中兴，朕彼时尚在襁褓，待等长大之后，所听到的却尽是那班大臣的姑息藩镇之语，大唐的中兴原是要留给朕来完成。”

柳泌于是跪低叩拜，口称万寿无疆。

李淳被他哄得高兴，赐下金银珠宝，并交给他一副内侍省的令牌，让柳泌任意调遣宫中内侍出使寻药:“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是朕往日东宫时爱宠的内臣，这些年忠心无二，学士尽可以放心。”

柳泌接下令牌:“至迟冬至节前，臣定向圣人献上新药。”

走出紫宸殿，柳泌笑起来，脸上隐约透露出妩媚的神色。

花分雄蕊雌蕊，因此柳泌有着两副身躯，一具为男，另一具为女，和许玉蕊一样，他也是草木修炼而成的精怪。

元和初年，柳泌混在浙西叛将的家眷中进了宫城，起初在掖庭宫，他本想以男身进入司天监，可半途中遇见太子李凝，春宵一度之际李凝说司天监的位置远在宫城之外，皇上寻常也不召见，不如扮作男人待在翰林待诏院，就在这大明宫宫城之中，于是柳泌由太子李凝引荐，一路青云直上，在待诏院中安下身来。

李凝并未见过他男身的样貌，还以为他是个女人。

李淳则从未见过他的女身，以为他是浙西叛将李錡收在府中的能人异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