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关仁水说的府学米掌教已经站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不住点头称好，见那和尚收笔，又赞叹一番:“此梅挺拔苍劲，疏朗传神，是一副难得的佳作，更妙的是这鹤翎草笔，一笔多用，既有超出狼毫的刚劲，又有兼毫的适中，还有羊毫的柔软，要说这画是神作，这笔更是神作，鹤翎草笔和梅花图合而为之一，简直巧夺天工。m.ych009.com”

关仁水眼神中难忍得意之情，仿佛找到了知己。

“这种功力，这种才情，这种对笔的熟悉和掌控力道，不是一般的人能参透的，更不是一般的笔能达到的。”米掌教继续说，“陆小娘，你可还要继续比试？”

陆颖看看日头，一日还没过去，时间还没结束，没道理认输呀，便道:“不到最后，不知道花落谁家呀！”

此时仿佛那桃花树也颇有灵性，飘了几朵桃花，落在她的衣衫上。

“我来挑战！”此时围观人群中有一名少年，拼命往里挤。

陆颖看那瘦小的身形，知道是小赵收到了她留下的书信，来救场了。但她保持镇定，假装不认识，就像关仁水他们假装不认识那和尚一样。

“这小子，开蒙了吗？”

少年小赵确实个子不高，加上一向瘦弱，引来路人嘲笑。

不过他并不介意，终于拨开人群后，径直上前，拿起羊毫笔，调墨收峰，一番构思后又放下笔，攀上桃树极目远眺，然后返回画纸前，先用荷叶皴，再用解索皴，画了一座山体，线条交叉处留白，颇有嶙峋之姿。

继而纸面上渐渐显现出两座形状迥异的山，一为尖角，一为平顶；两山着色也不一，分别为花青与青绿，一刚一柔的两山遥相对望。

此时围观群众一眼就看出此为济南名山华不住山和鹊山。

两山之间又以长披麻画了些平川洲渚，中锋侧峰并用勾勒了杨树稚松，点缀着些房舍芦荻、舟车人畜，并用笔尖点染了几分桃红葱绿，萧瑟之中，呼之欲出一片春色。

众人纷纷赞叹小赵功力深厚，没想到小小少年笔墨功力如此精湛，那纯白羊毫笔在他手中始终保持温润含蓄，起笔恬静、行笔优雅、收笔藏韵。

“小少年是哪家哥儿，如此才情，怎得没听说过。”米掌教自问识遍济南英才，却不认识这少年郎。

“我不是济南人，生平头一回到济南。”小赵如实答。

众人更惊讶了。

“也是头一回见我济南的华不住山和鹊山？”米掌教抬头看桃树，回忆着他刚才攀爬桃树的场景，莫非只是那几眼，就能将两山洲渚画在纸上。

“我身子第一回来，但是神游过多回了。”小赵道，“太白先生有诗曰，昔我游齐都，登华不住峰，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遥看鹊山远，却似送人来。”

“小少年师出何门？”米掌教又问道。

“胡乱读过些书，家道中落之后，就不再读书，要说师从的话，王右丞《山水》小本、李思训《摘瓜图》、李成《看碑图》、董源《河伯娶媳》、王诜《连山绝壑》都是我的师傅。”

“小少年悟性好、眼界高，既然来了我济南，可否愿意到我安定书院学习？”米掌教爱才心切，心中明知那几幅图册都在宋人手中，还是想留下小赵一试。

陆颖一听安定书院，心中有底，知他必然是舞雩系。

“先生客气了，我家中有母亲，并不打算出门拜师。”小赵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往陆颖身上飘。

“请教小少年尊姓大名。”关仁水敏锐得捕捉到方才的眼神，心知肚明他也是陆颖的人。

“实不相瞒，他是我兄弟，名叫陆松雪，这次与我一同出门走包笔。”陆颖道。

“还比不比呀！”

“到底谁胜谁负？”

围观群众见天色渐暗，又没分出个胜负，尚不知那贵重的一金到底落在谁手，纷纷有些着急。

“米掌教，我兄弟的鹊华春色图和那位僧人的梅花图，请您品评。”陆颖道。

“是啊，米掌教，我们相信您的眼光。”关仁水也道，他虽然不在意那一金的赏金，但他更在意他祖传的声名，以及百年来的地位。

“难，难，难。”米掌教连说了三个难，按照他与关仁水的约定，他自然要评定鹤翎草笔的作品更胜一筹，毕竟一笔三用实在了不起；但是那少年用一支柔软无骨的纯羊毫笔，写出了沧桑萧瑟之感，加上最后的桃红葱绿点睛，整体大气自然，充满古意。

“既然两幅画不相上下，那么就判打成平手，如何？”陆颖道。

“这怎么行，是比赛就有胜负，有输赢。”关仁水自然不愿意，他费心思，就是想体面得将陆颖赶出山东路。

“灵岩寺这位高僧以为如何？”米掌教询问道。

“说到底，笔只是工具，过分依赖工具，只会脱离本心。贫僧的梅花图，乃鹤翎草笔的精巧所至，而陆少年的鹊华春色图，却源自于心，因此，从画作上来说，贫僧甘拜下风。”

米掌教也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说来，且不说画作如何，论笔的话，自然是我中原的鹤翎草笔更胜一筹。”关仁水道，“只消掌握草笔的用法，寻常人也能画出上等画作。而且我这草笔用料成本低，加工简单，不消毛笔那般一百余道工序，自然售价也低，你们说，如此物美价廉之笔，天下可还有第二支？”

小赵方才没看见那鹤翎草笔的神奇之处，听见几人三番五次说那笔，颇想一试。

陆颖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不如请两位各换一支笔试试？”

灵岩寺的僧人和小赵深以为然，试了试对方的笔。

小赵在陆颖的指导下，用凉水、温水、烫水分别浸泡那支鹤翎草笔，果然呈现出三种不同的书法效果。

陆颖也摸了摸那草笔制作的笔头:“纤维粗糙，确实是草，却不知这草为何韧度这么高，水里泡这么久也不化不腐。”

“我猜是矾石加盐水浸泡过。”小赵道，“听我母亲说，以前在汴京生活的先祖们也会用矾水浸泡草料，这样编制的草绳更有韧劲。”

“原来如此。”陆颖不得不感叹古人来自自然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