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变缓，一群人说说笑笑的簇拥着走，又行一刻，鼻端嗅到了木柴燃烧的烟火气，篷布下也映透出了橘黄的光晕，暖。www.junyiwenxue.com

徐二公子抬手捏了捏小斐僵硬的肩头，又在他头上拍了两下。

“就停这儿？”

“卸车？”

“哎，我来——愣怔啥呢，过来搭把手——”

“慢点扯，慢点扯，这酒坛子可经不——住——噶——”彪形大汉的嗓子被掐住，眼珠子也瞪出。

两个白衣男子自酒坛子中间缓缓起身，一高一矮，一个清隽出尘如月下谪仙，一个眉清目朗身姿笔直。

“你——这——”

“嘶——”

“怎——”

“……”

寂静从马车的中心开始，波纹一般一圈一圈地往外漾，须臾间就只剩下了炭火爆开的噼啪声和嘶嘶的倒抽凉气声，徐二公子趁机环顾一周——还好，没有那个傻狗的影子，便又抬手轻拍了两下小斐的后背。

小斐早就从人群中寻到了那个自己在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身影，纵使想好了一百种见面时要说的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嘴唇动了又动，嗓子却被石头压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了些中气的女声响起，“三公子？是三公子？啊，小姐，是三公子啊！晴岚，晴岚……”

“大——姐姐——”嗓子终于摆脱了桎梏，“大姐姐——”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跌跌撞撞跑出，中间绊了一跤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托住，女子挣开那人的手，不管不顾，眼泪横飞，一把抓住了正从大车上下来的小斐，动手上上下下将人摸着检查了一圈后伸出巴掌就打了起来。

小斐动也不动就这样红了眼定定的看着、等着挨打，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自己淘气大姐姐也是这般直接亮巴掌教训人的，巴掌打的很响，却不疼。

今日的不仅不疼，还是暖的，从肩膀一直暖到心里。

女子打够了又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嚎啕大哭，“小斐——”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你个傻子，长这么高了，怎么还，呜呜……还这般促狭，满府上下……呜呜……”

“……”

趁着姐弟两个又哭又笑的空档，徐二公子已经和虎将军几人相互见过了礼，一条牛犊子般通体金黄的长毛獒犬听到动静后踱步出来听了听看了看又转身回了帐子。

“姝儿，徐公子和三弟都累了……”虎将军努力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姐弟二人，“咱们先进去，进去再说？”

杨姝紧紧牵着小斐的手，终于看见了清朗朗站在一旁的徐二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一把眼睛上前行礼，“二舅舅……我……杨姝失礼，杨姝请问二舅舅安好！”

徐二公子点头，“好，姝丫头还认得我？”

杨姝更觉不好意思，“二舅舅快进屋，一路劳顿，先歇息一下再用些饭菜！”

“这位是姐夫？杨斐见过姐夫！”小斐行礼未及便被杨虎一把托住，仍是执意说完了下头的话:“杨斐谢姐夫照应大姐！谢姐夫顾全故旧！”

虎将军似还未适应这一称呼，顿了顿，笑了下又将人拉到自己胸前揉了揉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肩，硬梆梆道:“都是应当的！”

揉头又拍肩，小斐觉得这位姐夫八成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匹马，不过这姐夫的个子是真高，身板是真硬，手掌是真大，气势是真强，感觉跟小周叔叔有些像。

也不像，小周叔叔是林子里的猎豹，跑的快、下手狠；大姐夫是山头上的猛虎，不仅狠，气势也大。

杨姝将人拉过去又瞪了虎将军一眼，虎将军抠抠眉毛，又笑，转头继续招呼徐二公子。

杨豹去接周烨，杨鹰也连夜出发去接应程路，流云晴岚不等安排就已去整治饭菜。

已经去歇息的杨犀听到消息又跑了出来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人结结巴巴的说话:“大，大哥，不，不是，你，你们——”

便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又怎样？武将又没见过大变活人，还是从自己押运的车上变出来的大活人！

不对！自己一直急着报信根本就没管大车，负责押车的是谁？杨犀抬眼去人群中搜寻，片刻后无果，又盯着两人急急开口:“你们是何时——何时——”

小斐笑的自豪，“十哥画给程二哥的图纸被莫老掌柜转给了我们，我和舅舅从土木堡借道，等在了你们必经的路上……”

灶上有一直滚着的牛骨汤，流云快速和了面，切了牛肉，晴岚炒了两个小菜，端上来时舅甥二人已经简单梳洗过了正坐在大帐里喝着奶茶。

徐二公子见多识广又足智多谋，虎将军杀伐果断又运筹帷幄，两人初初交谈便说的融洽。

姐弟两个就更不用说了，膝碰膝的坐在矮榻上，小斐手捧一碗奶茶，喝一口看一眼大姐，再喝一口再看一眼，视线相交时便露出个傻兮兮的笑容，杨姝借着灯火看小斐捎来的信，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感叹:

“小妹叫宜儿，杨宜？真好听！”

“娉娉还是那个样子，写的字好歹是长进了……”

“啊呀，怎么还是一点针线活都不会……都是祖母和季奶奶惯着她，梅姨的好手艺她是一点都没学到……”

杨姝说着眼泪又成串的掉，“这字也是被师傅逼着练的吧？”

“……”

面条爽滑劲道汤汁浓郁，牛肉鲜香醇厚入口绵软，再配上这西北特有的小菜酸辣爽口，小斐吃的酣畅，还未放下碗箸便听到了一道特殊的大嗓门，“哇哈哈，来了，来了，大小姐，大哥，接到了，接到了——”

周烨很想捂住耳朵，这个傻大个就是个二愣子，话多的二愣子，谁能想象一个五大三粗的二愣子一路上呜哩哇啦叨叨个没完，周烨曾一度被二公子嫌弃话多，他现在知道了真正的话多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从这个二愣子口中他知道了马帮有几个牧场，知道了哪个马场里的马种最优良，知道了哪个牧场的牛最肥，知道了哪个牧场的羊最嫩，知道了谁煮的奶茶最好喝……

周烨没到过疆场，但意识里驰骋疆场的男儿不该是杀气腾腾铁面如霜的吗？最不济也该跟程师傅似的不苟言笑才对吧！

这一路他和孟飞对视了无数回，都想从对方眼里找到答案。无果。

西北的天很高很蓝，小斐躺草地上呼噜噜打了几个滚。

阿狰就在不远处趴着，将熊一样的胖脑袋藏在两只前爪中间，听见这边的傻笑抬起半个眼皮瞅了瞅，露出了一个颇为不屑的眼神后又垂下耳朵把眼睛蒙上了。不愿意看。

二舅舅同姐夫去了其他马场，负责运送物品的车队今日被马帮“掳了”来，呜呜泱泱几十辆大车挤满了营帐前的空地，大姐姐不得不亲自过去料理。

周围不远不近来来往往是忙忙碌碌的人，或许是这里的风太大所以人们说话时的嗓门也都很大，“小公子——想不想吃烤羊肉？有一只羔羊，嫩着呢，我给串了就在外头烤着吃？”这是管灶房的胖婶儿的声音，地道的西北人，长的一脸风霜，却炖的一手的好牛羊肉。

“好啊——”小斐也学他们大声回答，“胖婶儿，我听流云姐姐说还可以在土里焖羊肉，您会不会？”

“……”

一车一车的东西被卸下，跟小山似的堆了满满十几个帐子，糖、盐、茶叶、药材甚至兵器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衣裳布料和棉被，男男女女春夏秋冬各式各样装了不知多少箱子。

杨姝不由得扶额，季奶奶真是，这是搬空了多少个仓房，糖、茶叶和药材好说，西北缺这个，可是盐不缺啊，离这儿不到五百里就有一个盐湖，马帮自己就做着私盐的买卖好不好？还有那衣裳布料，大人的衣裳好说，那几箱子明显是给小娃娃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望着眼前三四箱子的小儿肚兜、包被、棉裤棉袄和襦裙披风什么的，几个上过马杀过敌的女子都红了脸。

不知何时小斐负手晃悠了过来，从人缝里看见了箱子里装的东西后一个愣神便三两步窜至杨姝跟前，抓着她的袖子上下打量，“大姐，大姐，你怀孕了？我要有小外甥了？”

杨姝被闹了个脸红，伸出巴掌就要揍他，“胡乱说什么？！”

“啊？那，这些——”小斐慢慢松开抓在手里的衣袖，讪讪，末了还不忘抚了抚上头的皱褶，有些遗憾，“没怀孕啊？”

听一个小子张口怀孕闭口怀孕的叨叨，杨姝这样一贯爽利的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抬手又是一巴掌，“小孩儿家家的，乱说什么！”

哪知小斐却郑重起来，“姐，你要是有孕了一定得告诉我，我带你走！”

杨姝懵怔，其他的人也懵怔。

“不能让小外甥在这里出生！”小斐坚持，“这里缺医少药，风沙又大，万一再……姐夫拦着也不行，咱们路上可以慢些走……你要觉得我们那儿冷就去外祖那里，外祖父和舅舅的医术都高明……”

杨姝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打到了自己肩膀小少年，记忆中他还是个只知翻墙折花追狗撵鸡抓了虫子往祖母妆奁放的小混球呢，不知何时，他的肩膀也已开始承重，虽稚嫩却坚毅。

杨姝偷偷抬头，想让快要包不住的泪水再倒流回去，却不想正碰上几缕穿云层而过的日光，睫毛挡不住，泪就掉了下来，“姐姐听你的，有孕了就告诉你，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