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忍下笑偏头去看这姑娘，姑娘还在一本正经的吃饭，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还挑衅似的抬眉瞪了他一眼。www.yiwuwenxue.com

这一瞬间赵璟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自己了，也明白孟老爷子为什么这么痛快地把教习她书法的事交代给自己了。

这一刻赵璟想问她究竟拜过多少个师傅，想问她一个姑娘家为什么非要学男子的字，想问她为什么每个师傅那儿都不能学到精髓，还想问她打算跟自己学到什么时候……

一刻钟后赵璟庆幸自己没问，因为一出花厅的门那姑娘就抓了雪团子追着她弟弟打，姐弟俩从东院打到了正院，又从正院打到了书房……

一进书房小斐那孩子就抢到了他姐姐的位子坐，伸长了脖子往内室左左右右地看了几下后又哼笑着起身，“姐，我就知道你占这个位子是有因由的，原来老先生在里头是一点都看不到你！”

这还——

冯璜不信，也坐过来试，“还真是！杨娉你可真是，让人叹服！”，冯璜感慨。

“目光浅薄的，你们以为我单单是为了不让老先生看到吗？这里还能隔窗看到后头的花圃好不好！”杨娉将人赶走开始显摆:“其实吧，内室的门原是留在右侧的，那样我就得坐小斐现在的位子，但那个位子除了走廊里的石凳外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内室的门给改成了左侧……”

“哼哼……”，冯璜都不知该咋说她了，少见的主动拿了布巾开始擦桌子。

“说改就改了？冯叔没问你？”，小斐还有疑惑。

“嗯啊，门开在右侧风水不好——”

“哼，哼哼……”，小斐拿了墩布去擦地。

赵璟失笑，然后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正确，他是相中了楼上藏书阁的大案，然后把教导杨娉练字的地方选在了那里。

“还要盯着我写？”，杨娉有些不乐意。

“是。”

“为——”

“此处宽敞亮堂又不受打扰，有问题还可以即时纠正。”，其实赵璟是想说我已经听到了好几个人说你爱偷懒。

“行吧！”，杨娉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后选了西向的一把椅子坐了，嗯，主要这里抬头便能隔窗看到后头的大山，大山苍然，夏有山菌、秋有野果，冬天，冬天也能看到山顶的白头。

赵璟也随着她的视线往远处看，山色苍茫旷然高远，倒真合适静心写字，想阻止她看山走神儿也容易，自己只要在北侧的椅子上坐了便能挡住。

“哈哈……”

赵璟就见这姑娘又莫名其妙的笑，“怎么了？”

“没什么……哦，我就是想说……我想要偷懒你是看不住的……不信咱们试试？”，姑娘挑眉冲他说话，随即双手一拍桌案落了座，“行吧，开始吧！”

赵璟:“……”

赵璟没看明白，这是笔墨纸张都不预备的直接开始？迎上姑娘清清凌凌就是如此的眼神他自觉下楼取了笔墨纸张，然后突然就觉的自己这师傅当的——有些不可思议。

小辉从县城回来时带来了那个与人代写书信的书生，难怪杨娉说瘦的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此人两颊与眼窝凹陷、眉骨颧骨突出，面色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显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白，开口说话时尽量想要说的清晰完整但抗不住冷饿的不像样子，声调不高，语句也不长，跟干树枝似的一掰就断，“见过冯先生，鄙人姓李，单名一个济字，王兄弟将事情都跟我说了，李济愚钝自七岁开蒙至成家之时都未得功名，不忍拖累爹娘哥嫂便自请分了家，是拙妻变卖嫁妆接杂活才不过考了个秀才功名，曾在南城的韩员外家中任过西席……现下拙妻身子羸弱，亟需调理补养，恳请先生让我留下试教一二……必定勤谨……”，这人躬身行礼，干巴却硬挺的腰身顶起身上那件浆洗的看不出原色的棉袍，清晰地显出两根瘦成了木棍的腿。

“这哪里是萧索，这是干枯！”，几人一同从花厅出来，冯璜往石桌旁的人身上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摇头咂嘴，两步又开口，开口就找着挨揍，“哎，我说杨娉，你怎么就想起来这人了？不以美丑论人品了？”

地上结了冰，滑，杨娉抬了半步又停下，白了他一眼回嘴:“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只想着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不也是救人？”

“救了一次能救第二次？救了一时能救一世？”

“不是说原来曾在别人家中做过西席，怎么还过的如此窘迫，是丢了生计？”，小斐插话。

“你们不知道？”，王启落在后头多看了那人几眼，又赶上来为他们解惑，“听我哥说，好像是他媳妇被那家的什么亲戚调戏了，他上去理论被人打了一顿撵了出来，那家势大，县里想请夫子的人家就没人再敢请他，那些要请管账先生的铺子也不要他，他又不向家中伸手……”

“啊，如此……蛮横的？谁家？”冯璜瞪大了眼，“这——娉妹妹，是不是还得请哥哥帮你打架？”

“你可以不打，听说大梁哥的功夫比你差不多少……”，杨娉也没想到还有这前案，愣怔了一下又说他，半句之后却是停顿半息看向了落后自己半步的人，“赵大哥你呢？你功夫好不好？”

“哦，算了，你不行……”，杨娉又说。

赵璟刚要开口就被这姑娘的话梗住。

冯先生留下了这人，从此学堂又有了一小李夫子，小李夫子当日回去收拾家当次日就带了他媳妇戚氏过来。

戚娘子的形状让王奶奶婆媳俩一个比着一个的叹息，这哪里是瘦，这是一股风就能给刮到山上去啊。

山里头干巴瘦的人多，又黑又糙的骨头外头浮着一层皮，但眼里头有活劲儿，看见吃的喝的能蹦也能跳。

这个戚娘子不是，这是个少了片叶子的芽苗苗儿，多浇一股水少浇一股水都能趴趴到地上去的那种。

小李夫子两口子也住进了原来的小院儿，跟老李夫子家一起，一个厢房一个正房，人口都不多，倒也尽够了。

王婶子是个经事的，又见惯了这处的纷繁杂芜，转了头便跟金氏小话，“这可不光是挨饿受冻身子不好，这是心里不痛快！成亲六七年了都没个一儿半女，婆婆妯娌不知道咋叨叨呢，就是这身子……哎，妹妹你别管了，我去给送些吃用去，小米养人，我给舀上几斤，再拿点红糖……”

金氏也点头，点完头又笑说嫂子心善，却是当下也转身拿了件从未上过身的绫面棉氅出来让王婶子一并捎了过去。

天放晴了两日，却更冷了些，薄雪融化的雪水刚刚渗进地表半指厚就被一夜的寒风冻成了一块硬饼，墙根处无人踩过的地方还显出一条又一条的褶皱来，很丑。

半下午时雪又开始下了，开始还是细细碎碎的，不过半个时辰就成了大片大片的飞絮，蹁跹的白色中，天边的夕阳模糊成一团失了形状的杏黄。

收到小舅舅书信的杨娉魂不守舍了半日，接着就一声不吭地缩到了自己屋里。

第二天小斐去书房交了自己的课业时顺带帮她姐姐也交上，“先生，我姐她不舒服，我帮她向您告假，请先生允准！”

孟老爷子轻嗯一声就点了头，接过文章来先拿起杨娉的看，先捻须点头又摇头又叹气，随即在几人疑问纳闷的表情中将那篇文章递给了立在另一旁的赵璟，“你看看，给她批阅下。”

老爷子说完又摇着头叹着气的背手走了。

走了？

几人的疑问直接就变成了诧异，赵璟接了文稿到自己的桌案上去看，冯璜则拉了小斐低头说悄悄话。

这是那个姑娘写出来的文章？赵璟看了一半就想起了那张明媚飞扬的脸，那样一个明快的姑娘如何会是这般郁气老辣的文笔，看的他的心都跟着凝成了积墨。

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这文章立意至深文笔又极犀利，怕是经年的政客也不能为，这是出自一个姑娘的手笔？

赵璟忽地明白了老先生为何摇头又叹息，这不该是一个姑娘的手笔啊，更与那姑娘的表象不吻合，到底哪一样才是她？

赵璟又想起从昨日午间就没见到她去花厅吃饭的事，他看见金姨收整的食盒怎么拎出去的又怎么拎了回来……

“赵大哥……赵大哥？”，是小斐在叫他，“我姐这文章怎么了？”

“无事。”，赵璟掩饰住了自己的心绪又接着问他:“你姐之前的文章这里有吗？我想比对一下——”

“啊？有，有，老先生那儿有，我去拿！”

小斐说着便跑，须臾间就捧了一摞出来，赵璟接过略略翻了几篇后就理好一并拿着回了自己屋子。

这个也走了？

小斐和冯璜两个先面面相觑接着又对脸叹气，“你姐是因为昨天信里那事？距上次把自己关屋里这才多久？”，冯璜先开了口，开了口又随即自己否定，“算了，别说你姐，你心里现在是不是也七上八下的？可再担心再紧张也不能一直这样啊，不吃饭怎么能行，你再去给她送一点试试！”

小斐低了头又摇头，“越是打扰她她就越这样，还不如让她自己静一静排解排解。”

杨娉将自己关在屋里发呆，让她发呆的是十天前从京城返回的大舅舅带回的消息——

“杨弢之女尚活，阴山。”这是写在一张发黄的纸条上的字。

这几个字让所有聚在芳菲谷和园的大书房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余大夫人先一个开口:“杨姝活着？在阴山？”

徐大公子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说杨家伯母派人将姝丫头送了出去，他知道但并未让人阻拦，说他给杨伯父保了条血脉……父亲母亲，你们觉得这事有几分可信？ ”

季老夫人蹙眉思量了半天后终是沉吟着点头，“没有九成也得有八成，以你们杨家伯母的本事护下几个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更何况姝儿只是个女孩儿。”

“是，杨家嫂子是个大智大勇之人，若非如此当时也不能在紧急关头送出信来让咱们救出悦儿——”，徐老爷子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背也点头。

“父亲母亲是说这事可信？”，余大夫人听完就急急的说话:“既然可信咱们就赶紧去找人啊！家里方便出手吗？不方便的话我让影帮的弟兄去，阴山，距离阴山最近的堂口就是肃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