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怎么这般爱笑？赵璟看了她捏的东西一眼就低头仔细的干活。www.youminggu.com

冯先生抬头看向正倒了一盏茶慢慢啜饮的程伯笑着说话，“程老哥，过来试着包两个，刚刚大娘可说了不干活没饭吃的，没看外面那仨小子不会包饺子都被撵出去劈柴了么……还有娉丫头，你那一块面便是捏出花儿来它也不会自己变成饺子。”

“啊？哈哈……那我就煮面疙瘩，还是带花儿的面疙瘩！”

杨娉笑，众人也笑，金氏却是屈指一下子轻敲到了她的脑门上，“又走神儿是不是，玩着也能走神儿？”，金氏是怕了她乱想。

“啊，乔姨——反正脑筋闲着也是闲着不是？”，杨娉将额头在对方的胳膊上蹭了一下接着说话，“我是想起了明日的迎冬宴，刚不是说还缺一位夫子吗，冯叔，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合着你这是做事的时候都不用带脑子的……你能知道谁，说说看……”，只要不是乱想便好，金氏放下心来。

“手熟即可，用什么脑子……”，杨娉嘀咕，随即又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就送小舅舅他们走的那天，乔姨您不是去跟明伯父夫妇说话去了吗？我们几个被大成哥带到了一家客店等您，那门口有个代写书信的，看样子应是读书人，年纪我看不出，太瘦了，不想再看第二眼，那期间她妻子提了饭菜去送不料却被两个醉酒之人欺负——”

“你们跟人打架了？你也去凑热闹了？”

金氏当即停了手底下的活打断她，屋内诸人也都转过头来，赵璟也抬头，就见这姑娘睁起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看了一圈后抱了金氏的胳膊无辜开口:“乔姨，您如何就认定我爱凑热闹呢，我何时与人打过架，我从来不爱凑热闹的好不好？就冯璜，冯璜往那两个醉汉脚下扔了几颗豆子，仅此而已，真的，顺子哥就在那附近，他把人拎走了……”

“你还……好好好，是姨母认定错了——”，金氏舒一口气接着干活，“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眼两眼……县城大街上都敢乱来，简直……娉娉听话，记着无论何时都不许乱跑！”

“嗯嗯，听话，听话，我从来不乱跑的，不信您问婶子！”，杨娉一口气应承完又转向左侧，“冯叔，我接着跟您说那人啊，那人看起来很瘦很窘迫胆子也不大，但是敢拎着凳子去救他妻子，就那样很没有章法的一凳子砸到了人后背上，想来德行应是不差，他写的东西被风刮散我看了两眼，字体尚可，文笔也凑合，您不是说学堂的夫子不必要学问多高深的吗，那人的水准，感觉应当还可以……大成哥知道那人，他那天还想帮扶人家几个零钱的，那人没要……”

“何种水准？”，冯先生问她。

赵璟就看这姑娘偏了头去回忆，“是一封家书，言语平淡朴实但并未落入一般代写书信的那种流水账似的俗套，以寄信人的口吻问询了其家人一遍，期间夹杂了少许方言，我留意到一句问询家中长辈夜间能睡多少个时辰的话，想来应是仔细问过寄信人的情况后才落的笔，像是个细腻之人……文笔，能入目，大约有冯璜的六成功力……字体的水准，未经高手雕琢是真的，但笔法仔细，显然下过气力，我未见过这类的字，不好评价……但感觉，应是同您要找寻的夫子的气质吻合。”

“你这丫头，评价起人来竟是这般不客气的，你知道叔要找何种气质的人？”，冯先生边笑她边捏饺子，一句话说完一个饺子也捏出，元宝似的，玲珑剔透。

“那我要说对了冯叔您可不可以请老先生免掉我明天的课业？”，姑娘又将手里的小鸟揉搓了捏了个不太好看的兔子出来，捏好后发现少了两只耳朵便明目张胆的到对面那个正仔细摁饼子人的手下揪了两块粘了上去。

“老夫可还在这儿呢！”，灶台边的老先生把眼从书上抬起来看她。

“啊哈哈……我以为您老听不见……先生您为何不装作没听见？那我下次说话的音调再小些……”

这还——

赵璟就看见这位当世大儒被噎的又看起了书，其余的几人俱都低头偷笑。

“什么孩子你是，偷懒不算还敢明目张胆的耍赖？”，金氏又敲她，手上的面粉蹭到她额头上留下一道柳叶儿似的素白，素白衬着莹白再映着烛火，生动的让赵璟抬头又低头。

“看人家可怜？”，金氏又说。

杨娉低头继续摆弄她的兔子，还没有尾巴，再揪一块补上，继续明目张胆，“不是看他可怜，是他那妻子，脚步浮漂面色萎黄口唇青白，个子……与婶子相仿，斤数估计也就五十，若无补养和治疗寿数大约不过三载，可看她的言语行止又像是个有过良好教养的，想来在娘家时的日子过的应是不差……萧索中有坚韧，涉世不深又经受过苦难，泥潭里守望相助，若是再能富贵时不忘旧恩，这人就可用，冯叔，是不是您想要找的人？”

“五十斤？哎呦，这可——”，王婶子说了半截又打住，只摇头叹息。

“你这丫头……”，冯先生沉吟片刻又抬头与那边的程伯对视两眼后看向了王大叔，“大哥回头让大成问那人一句，愿意的话就带他过来一趟，我看看。”

这姑娘——认真摁饼子的赵璟又在心里评估了一回。

饺子包完赵璟是和老先生一同回的西院，进房门之前老先生才开了口:“认出我来了？”

“是。”，赵璟点头。

“都是故人，且安心住着，我与你父亲亦有师徒的名分，明日歇一天，后日与他们几个一起到书房上课。”

“是。”赵璟又点头。

早起时雪已经停了，四处都白了一片，黑压压的枝干被包裹的尤显肃穆，周围静的可怕，只倏地几只鸟雀飞起带起一串串积雪落下，气温也低的可以，呼吸间便是一团一团的白雾。

迎冬宴既被和庆祝村学落成及招生的典仪放在了一起那自然也就比往年隆重了许多，往年大伙都是把祭祖后撤下来的祭品聚集在一起全村人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就开始了“窝冬”，说是祭品，也不过是东家一碗素丸子西家一块冻豆腐，少有的一点荤腥也就村里有数的几户人家舍得拿出来。

今年，单杨家这边金氏就让王大叔提前订了一头猪和一只羊送过去，王大叔自家也另买了十只鸡出来，王茂才身为里正，家里又有好几口人在杨娉家揽了差事自然也不肯落了下风，于是又送了一只羊十只鸡还有一平板车的土豆白菜过去。

其他人家也是两条鱼、一块肉、一筐馍馍或者一篓土豆的送，就这样，至昨天半下午时新落成的学堂后院各色吃食和菜蔬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王茂才还安排了人专门守在那里。

这日早上赵璟是头一次和大伙儿一同用饭，只见阔朗的三间花厅里仅置了两桌，那边一桌坐的满满，这边一桌加上自己才坐了五人。

一个是昨天那姑娘、一个是程师傅的徒弟，另两个当中年纪与自己相仿长相俊朗清秀又颇有潇洒恣意之态的就是用豆子扔人的冯璜，年纪形容尚小但眉宇间已显清举不凡的是那姑娘的弟弟叫杨斐。

程师傅的功夫、孟老先生、故人、杨娉、杨斐……

赵璟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他们是谁了。

是他们吗？

赵璟觉得心情沉重了些，也亲近了些。

小斐几人到学堂时那里已经很是热闹，门口的路先被扫了出来，学堂前后两院和东西两个跨院有不少身强力壮的汉子仍在奋力的挥舞着铁铲和扫把。

后院的棚子里妇人们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青松带着一群调皮的男娃在前院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火还烧了些板栗、红薯之类的东西在里头，看见小斐进来忙乐呵呵地招手让他过去，小斐也不拒绝，和王启一道凑了过去。

告示贴出来了，正丹纸的大红色在一片银白之中显得格外醒目，王茂才端了张凳子出来站到上头说话:“……请先生的银钱和一应的桌椅板凳杨家都包了，本村来读书孩子除了自用的笔墨纸砚外不用再出银子，不过学堂里平时的洒扫和冬日取暖的柴火还得靠村里人负责……”

王茂才一遍遍的说，乡亲们一遍遍的问，然后又在一时的不可思议的沉静后欢呼雀跃，在听说除了读书习字外还教人习武，另外还要招一批女孩子安排在跨院里教授女红和认字后更是喜不自胜。

一时间这里议论声此起彼伏，这个说要把家里的两个小子都送过来，考不了功名也要认几个字，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能学点功夫进山打猎都比别人强；那个说要把小闺女送来，学手女红等大一点送到城里的针线铺子里当绣娘……还有人问旁村亲戚家的孩子能来读书吗，也有人操心谁家没有小孩子或者不愿意送孩子来会不会在背后说风凉话……

后院那边做饭的妇人身边也时不时溜过来一个谁家的丫头小子想探一探娘亲的口风。

孙氏拎一把锅铲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小东西们都不许往这跑，想上学的先去缠你们爹去，这儿炖着肉呢，上午还想不想吃了？！”

“想——”

一群孩子耸动鼻尖闻着雪气中弥漫开来的肉香，你戳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嬉笑打闹着呼啦啦跑了。

迎冬宴不用碗盘，是一盆一盆的“盆菜”，一个个大木盆两人抬着就搁到了临时凑来的桌子上，盆里卤肉、烧鸡、烧鱼和各种菜蔬一样样、一层层码放起来再用大勺舀来滚烫的肉汤浇进去撒上刚从秸草下拔来的蒜苗和芫荽，扑鼻的香气便在蒸腾的雾气里蔓延开去引得人只吞口水。

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大王村三百多人一共开了二十多桌将学堂的前院挤的满满当当，没有那么多板凳，给学生们新打的桌椅里正可不舍得让用，都擦干净了在屋里摆着呢，山里人也不讲究，没凳子坐就站着吃，尤其是小孩子，站着吃够得着也吃得多。

老李夫子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场面，心下激荡有余也深切的感受到了大山里人的热情与憨直，还有对读书人的敬意以及对读书的渴望，别的不说只一个个赶过来给他的敬酒的汉子就让他招架不住:

这个说:“我家小子交给您，不好好念书就可劲儿的揍，戒尺太小，改明儿我去山里给您砍一根棍子，枣木的最结实！”

那个说:“三哥说的对，我家小子也交给您随便收拾，往后学堂里洒扫砍柴的活俺们都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