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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擅于讨女人喜欢，其中有一样便是念旧，他像搜集影画片一样搜集跟过他的女人们的美好片段，每个人有停留在他们相识初期，彼此都是对方的新鲜萝卜皮时的倩影。这些片段的细节处虽然偶尔会搞混，比如二太太爱吃莲香楼的点心安到了大太太头上，然而大体还是不错的，尤其谁穿了什么戴了什么，潘先生记得尤为清楚，这就好比花开各貌，谁也不会记错了芍药和牡丹的模样。

他记得关秀娥的片段属于初见，那时关秀娥穿一身白衫黑裙的学生装，在六国饭店偶遇时她那张素白的脸，漆黑的发辫，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宛若两湾泉水，颇有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思。潘先生一见之下就心动，充满怜爱之心，这种怜爱与她当时穿的女学生装束是分不开的，因为白衫黑裙代表着清纯与不谙世事，而清纯与不谙世事又往往令怜香惜玉愈发显得顺理成章。

但潘先生记得起的温馨美好，却未必是女人们愿意回望的过往片段，那套潘先生用来支撑清纯与不谙世事回忆的白衫黑裙，偏生是关秀娥不大乐意回顾的过往细节。那套衣裙是仿造的，是省城女子中学、男女混校任何一家的女学生也不会肯穿那样的劣质冒牌货。白衫是最便宜不过的印度棉布，不仅薄，容易洗坏，边角腋下还有几处脱线，衣摆处的锁边没锁好，衣襟上的盘扣扭扭曲曲，压根就是乡下人穿的大褂衫上拆下来的便宜货；更可笑的是那条裙子，全然用黑色土布缝制，笨重厚实，穿起来像围了两层抹布，正经的女学生腰间系的微微蓬松，走起来夸嚓作响的浆硬府绸百褶裙哪里是这个样子？

简而言之，这是一套东施效颦，到处破绽百出的女学生装束。

她穿上这套衣裙其实是黯然神伤的，因为总是一再想起当年那位举人家的小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学生装束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简单的黑白两色，这种被乡下女人暗地里嗤笑为好似披麻戴孝的服饰，原来穿在花季少女身上能这般出彩。再配上梳成两边的麻花辫，锃亮的硬皮鞋，举人家的小姐走过来，披着晨光雾霭，比戏台上的贵妃公主还要美。她不仅是美，她还因这套乡下女子从未见过的学生装束而与外面世界的，那些关秀娥完全听不明白的新式词汇联系到一起，这套装束赋予了举人家的小姐某种超越于她本身的美貌之上的魅力，几乎可以与趾高气扬的教书先生、秀才公、举人老爷平起平坐，不，她甚至更高，因为她连通着一个关秀娥前所未知的耀眼且陌生的新世界，她只是瞥见一角，就已经向往到浑身颤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看什么呀，就算你把眼瞪得再大，瞪到眼珠子掉下来，你都不会变成那位小姐。”她的亲姐姐耻笑她，“同人不同命，人家是天仙下凡，你就是蚯蚓钻地，懂了吗？”

关秀娥当然懂，她怎么会不懂呢，穷人家的女孩贱生贱养，她早就知道自己比路边的野草野花还不如，但知道是一回事，认命是另一回事，就在那一天，关秀娥第一次想，假如自己也有套这样的学生装衣裙，她整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命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她是不是就能不像周遭千百年来千百万个女孩那样，无声无息地活，货物一样被贱卖或吊高来卖，交配，生育，磋磨，再无声无息地死。

后来，在某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在她偷割别人家的稻田，甚至恨意满腹，准备割不了也要糟践了别人的粮食时，有个年轻人路过，他不仅没喊人来抓，还挽了裤脚下地帮她做贼。那个男子告诉她，现下时代不同了，女人也可以去做事，养活自己，获得尊重，像男人那样支配自己的命怎么走。

这个路过的易大少爷，就是那个神女一样的举人家小姐的未婚夫。

关秀娥想，有些女人活着就是不一样啊，她为明日烧火做饭时下锅能多抓一把米而劳心费力，小姐却早已拥有自己想也不敢想的生活，不用费心便自有家人安排天底下最好心的男人来给她做夫婿。

后来，她只身上省城，捱了许多苦，吃了许多亏，便迅速明白这个繁华都市没有黄金铺地，倒有想也想不到的陷阱恶意等着吞噬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她也很快发现女学生并不代表什么，她们就像无数个举人小姐的复制品，没心没肺同时又市侩精明，穿着学生装也没法豁免她们在另一个层面上的随波逐流，就如当年举人家的小姐，她不就做得很好么，未婚夫那边刚家破人亡，她这边就忙不迭地找好下家另嫁他人。

时代是变了，但有些东西说穿了也没变。关秀娥从来没在心里鄙夷过那位小姐嫌贫爱富，薄情寡义。都是女人，穿不穿学生装左右都要给自己找条生路去走，她不也很快发现，省城压根没给她这样没上过学堂的乡下妹留多少活路，人在堕落与非堕落之间岌岌可危时，迅速下决心走回美貌又精明的女人会走的老路吗？

在某种程度上，嫁给金山伯人家做少奶奶的小姐，与嫁给潘家铭做四太太的关秀娥何其相似。

直到有一天，她扯了白色的印度棉布和黑色粗土布，交给巷口的裁缝铺那。

裁缝从鼻梁上架着厚厚眼镜片中斜着眼珠子看她，不无嫌弃问：“白的做旗袍不够，黑的做袄褂太厚，你想怎么整？”

她伶牙俐齿惯了，可在那一刻忽然就紧张起来，心跳加速，脸色绯红，像掏一件压箱底的物件那样，艰难而结巴地讲：“做，做白衫同黑裙，就学生妹那样。”

“怎么，想去上学堂啊？”裁缝嗤笑，“你识字么？算不算清一二三么？人家先生讲课你能听懂？算啦，好眉好眼找个人嫁了才正经，搞什么……”

“做不做啊你，废话什么，”她恼羞成怒，骤然拔高声音道，“看在街坊邻居份上才来帮衬你的生意，怎么送钱入你袋还得听你叽叽歪歪啊？讲这么多干嘛？跟你很熟啊现在，讲这么多是不是其实做不了啊？做不了早点出声嘛，这一片又不是只有你一家裁缝店，别误了我的事！”

“做做做，谁说我不会，”裁缝被她一呲反而不敢废话了，“白衫黑裙是吧，简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料你也知道怎么回事，做出来不好看，可别怨我手艺不好。”

“那你先做了再说！”

过了几天衣服做出来了，果然不算好看，白衫软塌塌，黑裙硬邦邦，全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关秀娥平时买颗白菜都要挑剔半天，但这回却没同裁缝废话，痛快付了钱把衣裳包起来就走，回到租住的夹层小房间，拉上窗帘，做贼一样将这套衣裳抖开换上，再抬头瞥见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眼圈一红，险些哭了出来。

她不是自怜自艾，也不是感叹命苦，她是觉着自己这么些年就像怀揣一颗糖却总也舍不得吃的小孩，跌倒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把糖掏出来含一会慰藉自己，总以为有这颗糖的甜打底，就好像捱什么苦都无所畏惧。

终于下决心吃了，翻出来才发现糖早已化掉，变了质，成了粘稠腌臜的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

举人家小姐的女学生装束，就算她依样画葫芦也是穿龙袍不似太子，那个暗自奢望能重逢的人，就算她学着他昔日未婚妻那样打扮，他们之间，该遇不上也是遇不上，该记不得，也还是记不得。

但衣服做都做了，衣服无罪，为做衣服所花的真金白银更是无罪。

关秀娥冷静地用手背擦脸颊上流下的眼泪，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又调整了一下嘴角的弧度，造出清纯又慌乱的少女该有的模样，再捏了捏腰身处的褶皱，决定自己动手收紧两分，充分显示出腰肢纤细，身段窈窕来。

她决定物尽其用，今夜就这么打扮去六国大饭店。

那里人来人往，富商云集，若她烫着五角钱的头，穿着花样艳俗的旗袍，哪怕长得再漂亮也进不去大门，反倒是这身打扮简单清纯，再说两句瞎话哄骗一下看门的侍应，正正好唤起别人的恻隐之心，也就能顺理成章混入那鱼龙混杂的繁华胜地。

反正易少爷就如水中花镜中月，永远也不可能真的与她有所交集，她的伤感与怀念转瞬即逝，还是冒险为自己求条生路要紧。

那天晚上，穿着白衫黑裙的关秀娥，果然用“来这寻父亲回家”这等支支吾吾，欲语还休的理由打动了正好来巡视的饭店经理，这也不能怪他轻易被骗，六国大饭店里多的是金屋藏娇，流连忘返的男人，经理见多了谁谁家的夫人太太带着老妈子丫鬟打上门，却还是头一回见女儿怯生生来寻父。

他霎时间起了怜悯之心，默许关秀娥从侧门溜进去。

关秀娥得心应手，很快寻到她的目标，却万万没想到，一转身就与易明堂撞到一起。

所以讲，女学生装束好似有魔力，居然真个令她在那天晚上如愿以偿，而且还一下实现了两个愿望：一个是重逢了她原以为生死相隔，或人海茫茫再也无法得见的易家大少；另一个是在易明堂冷漠地推开她后，她居然不可思议地入了潘家铭潘先生的眼。

而潘先生简直比她想的还要好，有钱、相貌堂堂、热衷于各种美色，于是她当晚压根来不及伤感久别重逢便被人拒之千里，反倒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迅速投入到谋取潘家四太太的角力之中。

当然，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六国饭店门口有个学生仔被刺身亡。但这对关秀娥而言只是微不足道一件小事，她从小见的死人事件多了，乡下小孩子，着凉发烧就能要命，水浸火烧死的更多，还有个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死法，就因为孩子容易死，所以每个女人都只能拼命生，企图用生得多来减少死得多带来的损耗，死个把学生仔算什么可惜，她只是当八卦新闻，听一听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