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蛇羹做得很用心，鸡丝鲍鱼，笋干香菇，高汤煨了整一天，汤汁乳白，蛇肉切成鳝丝状，均匀细长，揭开盖奇香扑鼻，尝到口定然也是唇齿留香。

这样兜头兜面泼过来，想必也能令脸上开花。

宋爷反应已经算快，他避无可避，抓过身边的宾客便挡，那人惨呼一声，羹汤浇了满脸，滚到地上。宋爷躲在他背后避免被浇成落汤鸡，但依然溅到星星点点，那身笔挺长衫不吃脏，登时显出油印子来。他怒意上涌，正要伸脚踹椅子飞过去砸易明堂身上，然而一伸脚才发现耳鸣目眩，心里一惊，这才明白着了道。

他惊骇之下脱口而出：“你在酒里下药？”

易明堂笑了笑：“不然呢，您可是武林民宿，我怕输。”

“卑鄙小人！”宋爷大怒，一掌劈了过去，“学这些下三路，你也配称习武之人？”

易明堂举拳相迎，鄙夷道：“我不配，你难道配？”

宋爷还没来得及说话，易明堂的拳头已至，拳路大开大合，赫然便是许久未现世的“易家拳”，此刻由他使出，气凝如山，拳风犹如狂风过岗，大有横扫一切的气度。宋爷与易师父相识数十年，早对这路拳熟稔于心，原以为太过墨守成规，然而此刻才觉得劲力雄浑，力道刚猛，便是他此刻没有中招，招架起来也颇为吃力，更何况现下心跳加速，手下疲软，一个不慎险些便让易明堂拳风扫中。

此时宾客大乱，四下散开，大徒弟大吼一声，飞快扑了上去，一掌击向易明堂后背，然而易明堂如背后长了眼一样，反脚一踹，黄花梨木的圆凳直直朝大徒弟飞了过去，大徒弟举臂一挡，木凳碎裂落地，他再想强攻，却见易明堂忽然变拳为掌，反身而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牢牢架在宋爷脖子上。

大徒弟一惊，喝道：“易明堂，你他妈敢！”

“我有什么不敢？”易明堂钳制住宋爷，轻飘飘地道，“小心点世伯，你知道我功夫一般，你吓到我手抖，那很容易割断喉管的。”

宋爷脸色铁青，但也做出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道：“易世侄，我不知道你听了谁的谗言，或者对我有什么误解，但你有什么话不能讲？把刀收了，我们有话好好说。”

来往人等有不少武术界人士，见了这一幕纷纷交头接耳，易师父名声响亮，他们到此时也依稀认出拿刀的那位，竟然是传闻中早已丧命的易家大少。有人越众而出道：“是啊，易公子，有什么误会当着众位叔伯的面说清楚就好，拿刀拿枪的成什么样，不要没点规矩，对长辈都动手！”

易明堂悲愤道：“长辈？易某一家尽丧此人之手，死后他还派人拆我祠堂，烧我祖屋，这等不共戴天的大仇，我今天亲自动手天公地道，私人恩怨，不涉他人，诸位先生若有不明之处，请看传单便知分晓。”

他从怀里掏出大叠纸高高一扬，传单顿时雪片一般在大厅里四下飞散。有人仍坚持误会一说，有人却捡起传单念道：“各位先生注意：1、今日易明堂诛杀宋啸风乃为先父报仇。2、宋某与荣、傅二人背信弃义、手段残忍，密谋杀害易氏上下十二人，证据确凿，详情明日请见《大公报》。3、血溅宴席，惊扰各位，深表歉意。

念的人声音不高，大厅上却听得清楚，众人再给宋爷面子，此时也议论纷纷，易明堂却不理会，在宋爷耳边轻声道：“宋世伯，你一世人最好名声，可现在就算杀了我，你的名声也回不去咯，啧啧。”

宋爷呼吸急促，咬牙道：“世侄，你遭逢丧父之痛神志不清我能谅解，但这样胡乱诬蔑你爹的结义大哥，你以为你爹死了会安乐？”

“老王八，我今天搞不死你，我爹才真是死不瞑目。”易明堂微微一笑，随即脸色一变，换上痛苦的神色大声道，“你也知道你是我爹的结义大哥吗？你摸良心问问，我爹对你，对你们三人，哪个不是掏心掏肺，无所保留？只不过不同意你们抓鬼手金来做假银纸，你们就对他痛下杀手……”

他话音未落，现场已响起一片惊诧之声，原因无他，鬼手金做假钱出神入化早已闹大，在场的不是老江湖就是消息灵通人士，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前段时间金氏兄弟在道上销声匿迹，大家私下里不是没猜测过，现在骤然间被捅开，简直像炸开了油锅。

宋爷面色不变，凛然道：“宋某行得正坐得直，在场的人都知道我从不与这些宵小来往，就算你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我不想认，就没人能逼我认！”

易明堂嗤笑一声：“宋世伯，你是不当家不知道外面物价吧。就你这样的三蛇大会，一座置办下来起码得一百多元，你连摆十五桌，那是多少钱？再加上酒水，白兰地都要法兰西舶来品的干邑，两百元以上跑不了。你一个练武之人，又没从军又不从政，宋家也没办实业也不做生意，就算有人孝敬也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你还年年都办，你倒是告诉各位，你富成这样，钱财都从哪来？”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厅上众人看向宋爷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宋爷脸色一变，冷硬地道：“我家的账本，难道还要向你交代？你算老几？”

他的话听着强硬，其实没多少说服力，再加上之前提到的鬼手金，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各自的猜测，兼之江湖上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人而不自知，宋爷在外一贯君子之风，旁人瞧得久了，未必个个都买他的帐。只是能让宋公馆送贴的都有头有脸，心里想什么，此时都不会冒然表现，非但如此，还有人出来当和事老，对易明堂好言相劝：“易公子，贵府遭逢大难，我们都很痛心，想将真凶绳之于法的心情与你一般无二，但便是你有冤屈也该走司法途径，岂能私自断案，罔顾法理？快快把刀放下，我们一起商量对策，放心，如果真的与宋爷扯不开关系，众目睽睽，谁也不会徇私枉法。但若真相与宋爷无关，你这么逼迫他，令尊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

易明堂冷然道：“我杀了他后，该投案自首绝不含糊。”

宋啸风此刻是想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只是要自己的命如何够，他想要的，是演一出孝子为父报仇的好戏，而他就是戏中不畏强权，矢志不渝的大孝子。省城本就崇孔孟之道的人多矣，且不管你新派旧派，谁都会同情一位孝子，尤其武术界，谁都会认为一雪杀父之仇才是为人子该干的事。名声都让他得了，自己反倒要身败名裂。他为经营好名声忙活了半辈子，岂能容这种事发生，大怒之下便要不顾一切跟易明堂死过。然而此时却听见大徒弟道：“易明堂，你还想不想要你爹的神主牌？”

易明堂一愣，问：“什么意思？”

“你爹的神主牌在我这，放了我师父，我还给你。烧你家祖屋是我做，跟我师父无关，”大徒弟喝道，“你别不信，我没必要在这个事上骗你！”

这显然出人意料，易明堂再不在意先人牌位，可那终究是他爹的，是他在守灵时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他还记得当时刻了满手血，一抹脸，也是满脸泪。

这样的东西，若真没被烧毁，他是想要回的。

就在他心意摇动之际，宋爷忽然猛然用手肘一撞，正中他肋下穴道，尖锐的疼痛之间，宋爷已转身脱离他的桎梏，反手一掌，用力打在他肋骨上。

这是他聚力半日，全力而出的一招。易明堂被那一掌击打得连连后退，撞倒背后座椅。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大徒弟已飞脚踢来，易明堂忙侧身一滚避开，一抬头，宋爷被两个徒弟扶着，对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这就好像在说，凭你多大本事，在我面前也不过沐猴而冠，跳梁小丑。

易明堂笑了起来，一笑之下，满嘴是血。他吐了口唾沫一跃而起，手腕一转，匕首已不见踪影，大徒弟一声清叱，呼的一掌朝他当胸击来，这是知道他适才受伤，专门朝伤口处下手。易明堂不避不让，双拳退出，使的正是易家拳最寻常的路数。然而拳拳相撞之下，砰的一声，大徒弟身子退后三步，易明堂却只是晃了一晃，随即抢上两步，又是一拳接一拳，朴实无华，却稳健无破绽，大徒弟原本以轻灵身手见长，此时却仿佛被束缚手脚，再敏捷的身手也施展不开。

他心下暗惊，易明堂论年纪比他还小两岁，这样年纪武学便有这般造诣，若易师父没死，易家不遭逢大难，省城武术界迟早要以他为翘楚。好在一切都发生了，此时不取他性命，下一回见面就该他杀了自己。大徒弟登时消退最后一丝不忍，心下再无迟疑，连环腿踢出，招招专门攻他下三路。这等阴狠脚法原本不该由他来使，但此时以命相搏，早已顾不上其他。

然而在这样暴风骤雨般的连环攻势下，易明堂却始终以最简单的拳法见招拆招，越是简单，越是凝重，越是凝重，则越令对方阻滞，大徒弟久攻不下，越发心惊，索性飞起一脚直取他面门而去，就在此时易明堂变拳为爪，忽然一把擒住他的推，另一只手寒光一闪，鲜血四溅，大徒弟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抱着鲜血淋漓的腿发颤道：“我的腿……”

腿上伤口深可见骨，脚筋已被齐齐切断。

宋爷其他弟子蜂拥而上，然而易明堂以一敌众，临危不惧，拳刀并用，所过之处尽是哀嚎遍地。客人们早已四下跑开，宋爷一个人歪在椅子上喘着气，他中了药后浑身力气依旧使不出，盯着易明堂一步步走近，冷不防抽出一把手枪，对着易明堂就碰碰碰开始射击。

枪声尖锐，易明堂忙就地一滚，左避右散，忽然闷哼一声肩部中弹，半边身子顿时痛得麻木。但他面露狠色，细数子弹打出来的数目，料到宋爷打空弹夹那一瞬间，迅速从藏身之处冲出来，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将手里的寒光尽数没入宋爷腹部中。

宋爷脸色一变，痛呼出声，他拼尽全力，一掌击打在易明堂胸口处，咔嚓脆响，直令他口中溢血，却不能令他的刀偏离半分。宋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死死盯着他的脸，咬牙道：“仆街仔，要不是你给我下药，现在死的就是你……”

“我知道，”易明堂点头，道，“论武功，我比不过你。”

“你爹，也比不过。”宋爷狰狞着脸色，“想不到我一世英雄，最后死在你这样的小角色手里。”

“我是小角色没错，但从小我爹就骂我犟。”易明堂轻声道，“只要我想做的事，豁出性命，不论手段，我也要做。”

他猛然抽出刀，血液喷了出来，宋爷抽搐了两下，再也动不了。

易明堂擦了擦刀，收回袖中，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摇摇晃晃朝宋公馆外走去。路过大徒弟身边停了下来，大徒弟惊怒地盯着他，易明堂笑了笑，问：“我爹的神主牌，你为什么不烧？”

大徒弟抖着唇，从嘴里逼出一句：“易师父跟你这个扑街不同，他是好人……”

易明堂笑了笑，点头：“对，他是好人，神主牌是吧，送你，留你那，没准还好过还我。”

他慢腾腾地往外走，往来之间，有人盯着他，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吓得慌忙逃窜，但没人敢上前拦住他，就好像他是瘟神附体，谁沾染谁倒霉。待到他踏出大门，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疼得喘不过气来，嗓子一痒，咳出来一大口血。

易明堂顺着墙根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抬头看天，这一日的天蓝得惊心动魄，就如他小时候见过的最美的蓝色玻璃，晶莹璀璨，剔透流光，那玻璃上还烧着精美的兰草蝴蝶图，那是易师父特地找匠人订做，装在玫姑闺房的窗户上。

从这件事看，兴许易师父对玫姑也并非全无情意，只是那情藏得太深，错过太久，掰得太碎，都藏在一粥一饭，一日一夜的循环中。错失了所有开口的机会，却留下了相伴的事实，那么说与不说，已无太大区别。

易明堂笑了笑，想这两人真是不知所谓，幸亏都死了，死了在地下重聚，就不用遵生前那些狗屁束缚，真正走到一起。

他感到浑身鲜血的流失，手脚冰冷，四肢无力，但此刻心平气和，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模糊之间，他想起出门时看的黄历，今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吉神宜趋：月德合,福厚,天医,王日，凶煞宜忌：天兵,血支,杨公忌,游祸,重丧,朱雀，黄历显示，大事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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