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从深秋到初冬，易明堂依旧没有露面。

他仿佛就像消失了一般，人海茫茫，乱世求安，或者他已如很多识时务的人那样，放下恩怨，远走他乡。

这是宋爷的大徒弟所衷心希望的，他甚至带点天真，又带点侥幸想，虽说自己师父在易家灭门的事上脱不开干系，然而毕竟不是他动的手，他们师门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搀和进去，杀人的是傅爷与荣叔的人，连易明堂脸上的刀疤，都是傅爷的手下阿生让人砍的，冤有头债有主，傅爷荣叔均死于易明堂刺杀之下，阿生被当街烧死，可同行的保镖却侥幸活命。从这点上可看出，易明堂心里有笔数，是恩怨分明的人。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宋爷其实并不在他的复仇名单之上，或者在，但并不是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大徒弟当然知道自己想得太一厢情愿，但他就是止不住这么想，要不是需避着别人，他恨不得把易师父的神主牌供起来，早晚三炷香，三荤三素地供着，纸衣纸人，元宝香烛地烧，他想跟易师父商量，请他老人家给儿子托梦，人死不能复生，非不依不饶的做什么呢，宋爷，他师父，岂是能想做掉就做掉的人？

还有他们师兄弟这么多人，多年来棍棒之下不敢懈怠，个个身手不凡，别说一个易明堂，便是来十个也不怵。大家都是练武之人，一身好功夫来之不易，何必折在这里？

他想得多，想到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打心底不愿亲手杀了易师父唯一的骨血，然而真要对上，却又不得不痛下杀手。

幸而一直到入冬，依然没有易明堂的消息，人找不着，烧了他的祖屋都没把他激将出来，派人盯着易家武馆所剩无几的几处亲朋戚友，也没见有易明堂的踪影。

只有千里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宋公馆内的警戒虽未曾撤销，但所有人脑子里紧绷那根弦都悄悄松了些，加之一入冬年节迫近，多少事积压着要赶在年底前处理完毕，连宋爷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易明堂的事上转移到别处。

冬至大如年，每年到这一日，宋公馆都是迎来送往，门庭若市，格外热闹，盖因这一日宋公馆有个老规矩，那便是大宴宾客，主吃三蛇大会。

广府人会吃懂吃全国闻名，冬日进补是老规矩，与别的地方吃狗肉羊肉不同，省城人讲究吃蛇。旧时官宦行商这些大户人家比吃穿用度往往最直接看谁家养的私厨厉害，谁宴请宾客能得美食老饕称赞一句。府上请客吃饭，若拿出来的都是酒楼饭馆常见的玩意，哪怕山珍海味俱全，做得平庸也是不懂吃，不懂吃是大件事，连吃都没自己的见解，那一家的底蕴品味，格调做派都要遭人质疑。真正的大富之家，都有秘而不宣的菜谱，或有一两道令吃过的人流连忘返，津津乐道的名菜。

宋公馆的三蛇大会乃其中一样。

三蛇选的是三种毒蛇，厨子早大半个月开始寻觅合适的毒蛇，他与蛇行老板打过招呼，专门为宋公馆留好蛇。这些蛇最好是过树榕、金甲带、饭匙头，有讲究的人还会加贯中蛇，所谓贯中，即上中下三焦贯通无阻，主治去三焦湿热恶毒，疗效最好，偏生价格昂贵，且难以碰见，便是宋公馆的宴席上也不是每回得见。

今年运气很好，恰遇上蛇行从广西进了几条贯中蛇，三蛇大会便成了全蛇大会，厨子们前几天就开始忙活，不仅要想心事拟出蛇肉各种煎炒烹炸的做法，重头戏烩蛇鼎还得提前熬好高汤，备好鱼翅鲍鱼等。

到了冬至那一天，中午开宴，早上便有老饕陆续到来。大徒弟安排师弟们出去迎宾应酬，公馆里从妹仔到小厮，个个都忙得热火朝天。宋爷倒是不紧不慢，反正一切事务皆有徒弟们包办，他只管运筹帷幄，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会换衣服出来。这也是自矜身份的表现，省城人能得宋公馆三蛇大会一张帖子已是不易，谁有天大的面子能让宋爷亲自恭候作陪？

因为宋爷不出面，于是大小事都落在大徒弟肩上。他做惯了这些，自有威信，布置事情井井有条，倒也不至于忙中出错。问题就出在这了，三蛇大会年年办，年年都是他经手，做熟了的事都有章程，怎么今天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

他仔细将今天要做已做的事都回想一遍，发出去的请帖至少与宾客名单核对过三遍，确保不因遗漏而得罪人，此刻前厅花厅庭院各处皆有能说会道的师弟们帮忙应酬，确保不叫有嫌隙的张三与李四碰面，也不会把有私仇的王五赵六弄到一处空间。开席之前招待客人的水果点心茶水烟土一早已查过了，新鲜干净，精致好看。厨房今天是重头戏，就这一上午工夫，他已经巡了七八回，一应小菜冷盘摆碟上桌，都得先经了他的眼。

那还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呢？大徒弟绞尽脑汁，就连宋爷今日会穿的衣服，佩戴的怀表扳指他都忍不住想去后院瞧瞧妥当不妥当，站起来才醒悟，自己给自己脑袋上啪的拍了一巴掌骂：“师父穿戴自有小师娘伺候着呢，要你多管这个闲事。”

宋爷原配是裹脚的乡下老太，自然不能跟他在省城里丢人现眼，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是个年轻鲜嫩的小姑娘，也没正式纳妾，不算姨太太，徒弟们都“小师娘、小师娘”地混叫。

大徒弟醒过神，后院显见自己去是不合适了，那就得找点别的事做，压一压心里没来由的发慌感，大徒弟叫人拿来了座次图，正要再仔细研究，别因为疏忽哪位客人的喜好，把个革命派安在孔学会的旁边坐着，那就不是闹笑话，而是要闹乱子了。

他正看着，忽然屋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师弟，张嘴就道：“大师兄，不好了……”

大徒弟心里一跳，骂：“你才不好呢，会不会说话啊。”

“对不住，是，偏厅那有个客闹起来了！劝不住，已经吵起来了！”

大徒弟心跳得愈加厉害，二话没说跟着就往外走，边走边问：“说清楚点，谁他妈这么不给面子在我们地盘上闹，为的什么呀？”

“一个姓贺的，和顺帮那边新提的红棍先生，负责引路的师弟把他带到偏厅，他认为被怠慢了，吵吵嚷嚷要见师父。”

大徒弟冷了脸：“我怎么不记得有给帮会送过帖子？”

他师弟回道：“是没有，但我们给贺爷下了贴，贺爷来不了，就让他儿子来。”

“就这给脸不要脸的？”

“就是他。”

大徒弟冷笑：“贺爷要不是跟师父早年有交情，又一向在江湖上有好名声，我们也不会给他送贴。怎么，他儿子以为自己老豆面子大过天，想来我们这逞威风？行，我让他明白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他带着师弟走到偏厅，还没进去，就听见一个男的抄着铜锣嗓高声喝骂：“老子给宋师父面子才来品尝你们这个什么三蛇大会，你算老几敢把老子安排在这样山旮旯地方，茶又冷，点心又冻，怎么，狗眼看人低啊，告诉你，连你师父在内，见到我爸都要叫声大哥……”

一个茶杯迎面就飞了出来，大徒弟脸一侧，茶杯擦着脸而过，哐当一声砸个稀烂。大徒弟怒上心头，走了进去问：“哦？原来我师父要叫令尊一句大哥，那不知我们这些做徒弟的，该叫您什么？”

老贺见他气派不同其他小弟子，晓得身份不同，气焰顿时有些消减，然而他刚刚才把大话嚷嚷出去，这会也不好马上就转口气，于是梗着脖子道：“也不用太讲究辈分，我们两家长辈是故交，我又痴长你们几岁，论起来当你们一句贺大哥，还是受得起……”

他话音未落，大徒弟已欺身而上，出其不意一拳砸他腹部，老贺闷哼一声，又被他飞脚一扫，整个人噗通下跪，大徒弟朝他背心一踹，登时趴到地上。

“大你老母，我倒是敢叫，就怕你没那个福气应不起！”

大徒弟又猛踩一脚，疼得老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长年练武，功夫不凡，老贺这种帮会出身又嚣张跋扈惯了的，岂是这样武术界年轻精英的对手？

三两下收拾完人，大徒弟面色不变，示意小弟子们迅速将人捆了，扒下他的鞋塞嘴里。师弟们兴致勃勃地问：“大师兄，这人怎么处置？”

“丢大门口，让人瞧瞧，敢来捣乱，几辈人的老面子都不用讲。”

“是！”

他们兴冲冲架起老贺出了偏厅，大徒弟面色不变，抱拳团团对四下宾客道：“混进来个不长眼的，倒叫诸位先生见笑了，抱歉抱歉，马上开席，请诸位稍候。”

大家回过神来，纷纷回礼，表示不在意，大徒弟又示意人上好茶和热乎乎的点心，这才再次致歉，抬步离开。

他掏出怀表一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厨子派了小厮来问是不是要开席，大徒弟点了点头，朗声道：“开席！请诸位宾客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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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安排在各处休息等候的客人陆续被引到开宴的大厅，那里张灯结彩，布置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每个坐席上除了摆好精美餐具，还一人跟前有一盏玲珑剔透的玻璃杯。

有头回来赴三蛇大会的客人摩挲着那个玻璃杯，小心问旁边的人：“等会这是要上洋酒？”

旁边的恰好是老饕，笑吟吟道：“你是头回来吧？等会是蛇胆入烈酒，烈酒清冽，用玻璃杯能清楚看见蛇胆入酒瞬间的痕迹。”

他说得没错，很快便有几个小厮上来，持酒瓶过来，大徒弟亲自揭盖查看过了才点了头，于是他们穿梭席间，挨个给客人们斟酒，注入玻璃杯正如琥珀琼浆，老饕一闻便点头：“法兰西干邑白兰地，宋爷是真懂行的人呀。”

那客人正待发问，此时人群骚动，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宋啸风宋爷带着一帮徒弟正缓缓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熨烫笔挺的灰色长衫，扣子处别着金表链，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目清隽，笑容可亲，不断与在场众人打招呼，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武术界大佬，倒像那个洋行气质不凡的高级管理。

宋爷走到主座那，先笑了道：“怎么见到我都站了起来，宋某人为了今日出来见诸位，是换了件新衣裳，但各位也不用吓到个个起身吧。”

宾客们闻言都笑了起来，有人大声回：“宋爷英俊潇洒，我们哪里是被吓的，分明个个都被你的英姿折服才站起来的。”

宋爷哈哈大笑：“这下轮到我吓到了，不讲清楚，别人还以为你在赞二八佳人。”

众人都笑出了声，气氛热络起来，宋爷抬手道：“请坐请坐，诸位快快请坐。”

大家谦让着坐好，几个下人端着银盘进来，每个银盘有现取蛇胆一枚，旁边放着银针银叉子，大徒弟正要检查，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他心里没来由一慌，仿佛一上午的不祥预感就应在这，再抬头看宋爷，一张脸上已阴云密布，冷冷地朝他使了眼色，大徒弟忙把蛇胆放回银盘，带了几个人快步走了出去。

影壁外果然有一群人在吵吵闹闹，都是一身黑衣短打，显见是哪个帮会的帮众。而此时开宴，大伙都去大厅候着，留下来守门的师弟便显得势单力薄，几乎要挡不住。大徒弟快步过去，他眼力好，一下就认出打头那个胖子是和顺帮的龙头老大，姓龙，表面上人称龙老大，背地里叫“肥龙”的。

他顿时带了杀气，冷冷问：“怎么，和顺帮老大带这么多人打上门来，是想替那位姓贺的找场子？”

他一边走一边松动手腕，对师弟道：“去，把家伙都带来，也让龙老大品鉴一下，咱们的功夫过不过关。”

胖子笑道：“您说的哪里话，我是带着弟兄们诚心诚意来给宋爷赔礼，今天老贺不懂事，给贵公馆添了麻烦，我做人大哥的，听说了心急如焚，赶紧过来替他登门道歉。”

大徒弟冷笑：“哦，原来是来道歉的啊，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来搞事。别废话，姓贺的是我打的，我叫人绑了丢出街的，我现在当你的面再讲多一次，那个仆街最好以后都滚远点不要让我撞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

“好啊，”胖子脸皮够厚，丝毫不以为意道，“那就拜托您帮忙教育一下，教育到宋爷不见怪就好。我听人讲今日府上做席，宋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也不好意思孝敬别的，正好有些土仪比较难得，请您转交给宋爷……”

“不用了。”大徒弟冷冰冰地道。

“别客气，就是表达我们和顺帮一点诚意。”

“我说了不用，可不只是说收东西，”大徒弟似笑非笑，“肥龙，话讲得太明白了，大家就不好看了。何必呢，收了东西走吧。”

胖子收敛了笑容：“您这是，代宋爷说话？”

“是又怎样？你第一日混省城？我师父大名鼎鼎，几时需要结交你们这样的，”大徒弟故意顿了顿，眼中鄙夷更深，“江湖人士？”

胖子脸上的肥肉抽了抽，点了点头，道：“你有种。”

“想切磋，随时恭候。”

胖子冷哼一声，转头带着帮众就走。离得远了还听见有人不服气，忿忿不平道：“老大，怕姓宋的干嘛，叫兄弟们抄家伙干他！”

胖子一巴掌过去，骂：“干你老母，活得再久的王八蛋也有天收，走，回去！”

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大徒弟面沉如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吩咐人道：“关门，我们回大厅。”

大厅上人声鼎沸，原来此时宋爷已示意人将蛇胆拿过来，他亲自用银夹子夹起蛇胆，银针刺破，滴一两滴入白兰地中，随后端着杯子四下团团敬了一圈，一扬脖子，先干为敬。

这个姿势潇洒又豪迈，大厅上掌声如雷，有小厮上来替每个人滴了蛇胆，大伙都效仿着干了手里的酒，这是吃三蛇大会的老规矩了，先喝蛇胆酒驱寒，又有举杯向主人家致谢之意。宋爷笑容满面，朗声道：“赏。”

这赏的是刺蛇胆的小厮，也是规矩之一，早有人蹲着准备好木盘上来，上面放着几封红封，预备给小厮们一人一个。而厨房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一排的丫鬟站在廊下已经准备上菜，此时也开始鱼贯而入，大厅内顿时香气扑鼻。

大徒弟到这时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虽出了和顺帮这个插曲，但一切都照旧顺利，只待上最重要的一道烩蛇羹，这宴席自会推向高潮。

正想着，忽闻一阵欢呼掌声，原来宅子里的大厨亲自带着他的一众徒弟，捧着一个个银色大盆过来，大徒弟也跟着微笑拍手，转头看向宋爷，只待他吩咐揭盖，那一盆盆精细烹饪，用山珍海味煨出来的蛇肉羹，就会端到宾客面前。

但宋爷迟迟没有发声，大徒弟心里不详感猛然提升，他紧盯师父，发现他的脸红得有点过火，此刻手扶着额头，仿佛有些不胜酒力。

这是喝了多少？可是以宋爷的克己性格，怎么会贪杯，大徒弟再一回头，忽然看到一个捧银盆的厨子未经许可，就这么一会工夫，已将盆捧到主桌附近。

“师父！”大徒弟只来得及喊了这么一声，“小心”二字还没出口，就见那厨子猛然将一大盆热腾腾地蛇羹往宋爷身上泼去。

与此同时他也抬头露出脸，那张脸半边英俊非凡，半边刀疤横贯，不是易明堂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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