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越人歌》

1

易明堂第一次出刀的那天，下着大雨。

雨实在太大，倾盆直落，雨点用力砸到檐下地上，仿佛不砸开一个个小坑不罢休。噼啪雨声顷刻间淹没了省城其他的声响，听着隔壁人说话都像隔了一重纱。骑楼下躲雨而挤到一块的人们这时暂时消磨了阶层，穿着浆洗到发白长衫的教书先生可能挨着穿金戴银的富家太太，带着厚眼镜的小职员可能得以近距离看清经理西服领口佩戴的丝巾暗纹，然而阶级是无论何时都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哪怕雨下得再大，拉车的也不会挨近手持文明棍的绅士，卖卷烟的小女孩也不敢走近娇小姐身旁。

下着大雨，人声朦胧，一切仿佛都能交融和解了，天与地，人与人，有什么恩怨情仇，都且等雨小了再说。

正值下午四点来钟，午茶结束，晚市又未上，四喜茶楼闹哄哄地下来一群青壮男子，一律白褂黑裤短打装扮，他们簇拥着两三位男子，下了楼领着各自带来的人拱手道别。旁边同站在骑楼下避雨的人见这阵势，都不由自主地让出地方来。一位恰逢放学的女学生被来接她的老妈子扯到一旁，满脸不乐意，撅嘴嘟囔：”好好的做什么要让他们，站那边要溅到雨的，讨厌死了，我新作的绸裙子……”

老妈子见过世面，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快别乱讲话了，小心被人家听了去，你以为出到来跟家里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吗？”

她说得晚了，女学生的话已被众人围在正中的男子听到，那男子闻言也不恼，温和地笑道：“小姐没得讲错，雨落得这么大，都是街坊，出门在外没道理不行个方便。阿生你们几个让让，让小姐她们站过来。”

“是，傅爷。”

女学生见他相貌斯文，虽年纪不轻，但笑起来眼角嘴边的纹路亲和舒展，天生就令人想亲近三分，且她眼睛毒，看出这人虽只是一袭长衫，然而质地上层，底下露出来的皮鞋锃亮，最关键是周围人对他态度恭敬，这时见他对自己笑，心里不由先跳了一跳，红了脸，扭捏着却想表现大方点，于是脚下朝那人挪了挪。

她刚一动，老妈子已经死命拽住，惶恐地道：“不用不用，小女孩家家，不懂讲话的，先生您别见怪，千万别见怪……”

女学生不明所以，老妈子私下里攥紧她的手使了大力，她再不懂事也晓得不大对劲，于是迟疑了一下。就在此时，与傅爷做别那两位朋友已经开始笑了，一个讲：“几年没见，傅爷还是那么怜香惜玉啊。”

“那是，要论风流倜傥谁能比得上老傅？想当年他跑去南京，不到半年，秦淮河上已遍是红颜知己……”

“得，那大家不要阻着傅爷同美女交流，让让，都让让。”

被称傅爷的男子笑意加深，骂：“乱讲什么，我年纪做得了人家老爸的，别吓到了学生妹。”

他转过头，更加温文尔雅地朝女学生道：“小姐请别介意，这帮人口无遮拦惯了，站过来吧，不用怕。”

他态度实在太过亲和又有礼，仿佛不过去便是伤了他的心，女学生咬着唇犹豫不决，转了转眼珠看向老妈子，老妈子着急朝她使眼色，但女学生太年轻，看不明白那眼底的焦灼担忧所为何来，在她看来挪过去几步又不是赴龙潭虎穴，对方如此知书达理也不用当成洪水猛兽，至于这样？再迟疑不决的，不仅拂了人家先生的一番好意，而且还显得自家分外小气。这么一想，她便自己拿主意了，开口道：“多谢您了，我还是不过去了，站这边也淋不到雨……”

傅爷笑意不变，却对周围人微微偏了下头，他的手下立即领会，顿时咋咋呼呼过来三五个汉子，挤过来笑嘻嘻道：“我们的错，没给小姐腾地方，您请过去吧。”

傅爷的朋友也帮腔：“过来吧，没事的。”

“这点面子都不给傅爷，不行哦小姑娘。”

女学生这下骑虎难下，老妈子再想多说什么已被傅爷的手下紧盯着，吓得不敢多嘴。女学生有些慌，被迫挪动了脚步，她要再看不出这位傅爷一时兴起看上了自己就是个傻子了，着急得眼珠子乱转，想找个什么借口推了，还没等她想好，忽然背后被人猛地用力一推，身不由己朝傅爷扑了过去。周围人顿时哄笑起来。

“投怀送抱啊这是，傅爷好大艳福。”

“都说女学生矜持，我看比花船上的姐儿主动嘛。”

“放屁，人家是正经良家女子，怎么能跟烟花地的流莺相提并论？”傅爷一边骂人，一边笑吟吟地伸手接住女学生，按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没跌伤吧，别怕，我让他们闭嘴……”

他抬头提高嗓门：“笑个屁啊，都住嘴，谁再笑，谁等下就脚板底一滑跌到扑街。”

“没事啊。”他的手下阿生向来同他说笑惯了，闻言笑道，“只不过我们一帮臭男人，跌到扑街都没人接住怜惜而已。”

大家笑得更大声，女学生在傅爷怀里又羞又怕又有些莫名的欢喜，红了脸不知所措。傅爷原不过跟朋友出来谈事喝茶，哪成想被雨这么一阻，却阻出来一段风流来，他心情舒畅，对怀里的小美人越看越顺眼，正想家里几房姨太太美艳娇俏各有千秋，但奈何都没读过书，更遑论上洋学堂，纳个洋学生既时髦又有面子。

此时他的朋友手下大多离好几步远看热闹，他又正是沉醉美人香之时，一个错眼不觉，忽见边上的人们骚动起来。一辆黄包车大概失了刹冲到人群中，骑楼下本就狭隘，此时顿时乱了起来。人声鼎沸中，有个苦力不知何时到得跟前，压在破草帽下的脸不及辨认，只瞧见一刀疤痕横贯半张脸。傅爷习武多年，本能地警惕心起，他是真怜香惜玉的人，这会的本能反应竟然是半搂着小美人侧过身想飞脚踹去，然而他的脚还没飞起，忽觉侧肋偏下一疼，再一看，那苦力已飞快越过他错身走开。

傅爷低头一看，肝脏部位被捅开一个窟窿，血汩汩冒出。

女学生尖叫起来，傅爷冷静地捂住伤口，冲迅速围上的手下喝道：“追！”

好几名手下冒雨跑了出去，傅爷此时还能吩咐其余的人做事：“快，脱衣服帮我堵住伤口……”

阿生手忙脚乱脱下外衣，还没来得及堵上去，傅爷脚下一软，已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冒出，咬牙颤声道：“没看清，他的脸，但，年纪不大，脸上有道疤，很长……”

“傅爷，傅爷！”阿生扶住他大声喊，“快，把黄包车弄过来，上医馆……”

“记，记住，”傅爷将染血的手抓住他，“那个人，脸上有道疤……”

他的声音很快微弱下去，生命流逝之快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雨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此时雨势转小，变成连绵一面的雨帘雨幕，他听见阿生和朋友们焦灼地喊他，听见那还没弄到手的小美人接二连三的尖叫，听见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嗡嗡作响的说话声，他甚至听得见雨声中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一出事，肯定有人跑回去喊来一帮弟兄。然而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想我明明开口说话了，为什么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是江湖上被人尊称为傅爷的男子留在世间最后的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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