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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被老高困在院子里三五个月后，易明堂才愿意心平气和地承认，老高是真如他所说的，看不得自己去送死。

更确切地说，老高是看不得他年纪轻轻便死得毫无悬念，继而毫无价值。

为此，他要确保易明堂走出这扇门，比他会用刀。

实际上，老高在易明堂身上耗费的工夫多到不可胜数，早已超出阿良留下那点钱银能支付的程度，以至于后来易明堂想起这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觉得老高很亏。

易明堂觉得老高很亏是有理由的，他从小在武馆长大，见多了开武馆的广收门徒多方授业是怎么回事。这个世道新旧搀半，真假也难辨，往往越有虚名的高手越在意那点虚名，于是越要端着架子不肯在教导徒弟这件事上亲力亲为。江湖上经常讲一句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固然有强调个人努力之重要性的可能，然而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是一个大家都见惯了以至于习以为常的状况。

后生仔拜师学艺，扎腰带叩头敬茶呈表仪并不算入门，那只是祖师爷的牌位前点了卯，在师父并一帮师兄弟们跟前打个照面，让同门的大概有印象多了这么个人。接下来个人修行便开始了，习武的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扎马步稳不稳，拳头挥出去正不正，诸如此类的小事别想劳烦师父大驾，自有早入门几年的师兄们代为训诫纠正。这个过程难免遇到些心胸狭隘之辈借机敲诈欺凌新丁，或者有些品性堪虞之流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折磨你哭爹喊娘不能满足自己那点隐秘的快感。如此熬上几年，等你对打比武都出类拔萃了，能给师门挣面子了，这才能令师父高兴，亲自下场指点个一招半式，或是带着单独传上两手绝活，那才算这后生仔撞了大运，得了师父的青睐，再往后就有望学点真功夫——到这时，才算堪堪入了门。

这都算好的了，最怕遇上次一等的江湖中人，本来就靠这身本事挣口饭吃，那边只会谨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古训，小崽子们不跟卖身为奴似的伺候上三年五载，甭想师父能指点条明路走，至于那些压箱底的绝技秘笈，有做徒弟的一辈子没学上也不稀奇。

正是见识的多，知道得通透，易明堂反而琢磨不透老高之所为图什么了。尤其是随着时日渐长，他越来越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老高教他堪称倾囊相授，可他却连正式的拜师磕头都没做过。

易明堂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老高的苦心，什么每日磨刀一千下，拔刀收刀一千下，砍柴一样挥刀一千下，易明堂被这样单调且毫无技术含量的苦练折磨得耐性全无，终于有一日当着老高的面，冷着脸，故意轻蔑地捏着刀柄，随意把刀甩开。

当的一声，刀尖落地响声清脆，老高终于肯抬头正眼看他，八字眉似乎没那么耷拉，而是微微耸起。

“老高，我们再比一场，”易明堂脸色肃穆地摆出起手式，“再比一场，堂堂正正用拳脚说话，谁也别操家伙。”

“不比，”老高淡淡地道，“早说了，我不是你们武学界人士，有这闲工夫比来比去，还不如好好练你该练的。”

“我该练的？”易明堂讥讽一笑，“什么是我该练的，无无聊拔刀收刀，再跟小孩耍把式似的举着刀胡乱挥来舞去，不讲招式，不问缘由，一点真本事都没有，你管这叫我该练的？老高，你当我乡下来的没点见识，不知道正经习武是怎么回事吗？”

老高有些好奇：“你们家武馆都怎么教人的？”

“就是……你管呢，总之不是你这样， ”易明堂皱眉道，“放眼全省城武学界，连佛山南海在内，哪位师父敢这么糊弄人，要有的话，只怕招牌都叫人拆下来当柴烧。 ”

“看来我做不了谁的师父。”

“你做不了。”

老高颔首，脸上的表情连多一丝怒意都没有，倒仿佛易明堂说的是别人与他无关。他抬起头，举步朝易明堂走来，明明脚步很轻松，走得也不快，易明堂却如临大敌，盯着他低垂的袖底，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他拳头握起，浑身肌肉绷紧，正待老高有所动作即暴起反击。然而老高并非走向他，而是走到被他丢在地上的刀。

老高弯腰捡起那柄小刀，用衣襟擦了擦，对着阳光屈指一弹，声音清越。

“你刚刚讲，要再跟堂堂正正我比过一场，但你凭什么？”老高斜睨了他一眼，口气依旧平静无波，“大少，练刀的人从来不会丢开他的刀，旧时有个词叫弃刀断臂，意思是不到手臂被人整个砍了的地步都不能抛开你手里的刀，为什么呢？因为它不只是武器，它是亲人，它比你老婆还亲，娶个天仙回家都说不定哪天就给你戴绿帽子，可刀能为你挣口饭吃，能为你劈开一条道走，当然很多时候也能救你的命。 ”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却能随手就丢开，足见是没缘分，看来留你下来练刀这事，算白耽误了咱们俩的工夫。”

老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自己也有点意外，他撸了把脸，叹了口气道：“行吧，硬要给你这把刀，是我的错。”

他端详手里的刀，手腕转动间那柄刀仿佛活过来一般，流动着妖冶而自如的光，再一抛，刀嗖的一声笔直擦着易明堂的鬓角而过，钉入窗棂，微微颤动。

易明堂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绷紧，背部冰凉，原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想走就走。”老高转身，慢吞吞地道，“出去后不用关门，我叫豆腐店的伙计送一屉嫩豆腐过来，约莫是快到了。”

易明堂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茫然，他紧盯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扉，多少天来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光明正大打开它。老高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他的好胜心，他并非不能想辙偷跑，但显然打败这个不入流不知名还多管闲事的杂役更令人兴奋，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到过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也有热度了。

然而现在这个杂役忽然跟他说，他们约定的都不作数了，他随时可以走，走的时候还他妈别关门，这算什么？耍人玩吗？易明堂此时此刻并未感到如释重负，而是骤然升起一种愤怒，像约好了一起行万里路，行至半途，伙伴却突然要抽身离开一样。如果可以，他很想亲手用拳头揍老高一顿，但正如老高所说那样，他永远刀不离手，而易明堂想要在他那空手夺白刃还未够格。

那么现在怎么办？走吗？继续踏出这道门以身赴险的命运？

易明堂思绪翻涌，迟迟迈不出脚步，在老高回头询问式地瞥了他一眼时，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莫名其妙就冲出喉咙口：“你订豆腐干嘛？”

老高诧异地抬头，擦了擦手，随意道：“吃呗。 ”

“吃整整一屉豆腐？ ”易明堂皱眉，“得了吧，你平日孤寒到死，炒个油菜都恨不得数着菜叶子下锅。 ”

“喂，大少，你就算要走也不用这么讲话吧，我有克扣过你伙食吗？ ”大概质疑了他的活计，老高有些火大，“你命好，生来就没挨过饿，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口吃的能卖儿卖女。我不算得精些，阿良少爷留下的钱银够开销几天，用完了这笔账你填还是我填？”

易明堂像被人当面刮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大少爷出身，确实从未忧过柴米，阿良出钱出力为他治伤养病，花销多少他也没多往心里去。老高这一句话令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那便是自阿良走后，实际上这间屋子的开销都是老高在操持了，留他多一日，老高等于就要花多一日柴米油盐的钱，对少爷们而言这点钱不算什么，可老高是谁，他露出这手功夫之前，只是余公馆花园偏厅的看门人。

这样，他强留易明堂的行为已经不能用多管闲事来形容，只能说自讨苦吃了。

可是何必呢？只不过素昧平生，何必在意一个后生走出这扇门后会如何？易明堂微微颤抖，不得不握紧拳头，哑声道：“我不信。”

“嗯？”

“你会买一屉豆腐吃？”易明堂提高声音，“这事我不信，我都要走了，有什么不怕说。”

老高沉默了一下，无奈道：“那什么，豆腐确实不是用来吃。”

“那用来做什么。”

“练刀。 ”

“练刀？豆腐怎么练刀？”易明堂诧异道，“我家几代人开武馆，还从未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老高不耐地打断他，“武学千年，南北两边各自的门派多如牛毛，再说了，我又不是武学界的人，管你们怎么练刀。”

“那你是……”

“我没说过吗？”老高用不以为意的口气道，“我爹是前清刑部衙门里的执事。”

“做官的？”

“侩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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