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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门，穿过小院，来到大门边。

易明堂正要推门走出，却听见老高问：“你要走？”

他回头，老高竟然还站在那，总是耷拉的脑袋抬了起来，似乎是头一回正式拿眼打量了一番易明堂，他手里还拿着银元，倒八字眉依旧显得愁眉苦脸，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他问：“就这么走？”

易明堂半步踏出，回头道：“是，再会，还是再讲多句多谢，多谢你这段时间照应，日后如果有缘，你遇上什么事可以找，算了，真要有什么事，你还是找东家帮忙更可靠……”

他没说完，只见老高把银元叠成小柱状，随手放在院中吃饭的木桌上。他慢吞吞朝易明堂走来，走到他跟前好像已费了不少力气，易明堂正要问他还有什么事，忽然眼前一花，这个没精打采的老东西忽而飞脚踢过来，易明堂双腿登时酸软麻木，整个人噗通跪下。

易明堂悚然一惊，随即便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握拳想跃起还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挥拳，就看到寒光一闪，紧跟着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眼部余光扫过去，一柄剔肉的尖刀横在咽喉。

老高手很稳，刀刃正对颈部大动脉，就凭这一下便可断定是个老手。

易明堂浑身僵硬，冷声道：“你想杀我？谁派你来的，你在我面前伏低做小这么多天，就为了等机会杀我？”

“易少爷，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茬了。 ”老高说话的口气依旧那幅死眉死眼的丧气模样，“别想多了，想杀你，不用等机会，我只是试试你的身手。 ”

“哦？”易明堂冷笑，“试完了？别跟我说结果还挺不满意。”

“是，这结果确实不怎么叫人满意， ”老高不满地道，“原以为你好歹是易家拳传人，现在看来，你要不是学艺不精，便是家传功夫不过如此。”

他说的毫无语气波动，就像陈述今天晚上买回来的鸡必须得杀，鸡架必须得拿来熬高汤一样。易明堂却像被人打了一耳光，火辣生疼，他抬眼怒道：“少放屁，我刚刚不过没留神才被你杀了个措手不及，有本事放开我，咱们重新比过……”

他话音刚落，老高已利落收了刀。易明堂马上抓住机会扑过去，刷刷连挥三拳直击要害，老高纷纷侧身避开，易明堂再一次欺身贴近之际忽而变拳为掌，直拍他胸口要害。

这是他父亲的成名绝学，易家拳路刚猛雄健，然而也朴实无华，只不过杀招都暗含在变化之中，好比一个淳厚善良的老实人跟人干架，来回都是三板斧，刚以为猜得出它的路数，却不料它临到跟前却又骤然一变。

然而老高却好像没看见一样不避不让，待易明堂一掌拍至胸前忽而浑身寒毛直竖，他察觉腰眼被什么杵到，一低头，那柄冷嗖嗖的剔肉刀不知何时又对着他要害处，只要他一掌拍下去，那一刀肯定会送入皮肉中。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然而易明堂自幼习武很清楚，他一掌拍下去未必能让老高毙命，老高这一刀捅进来他却活不过半刻鈡。

他僵持在那不敢轻举妄动，老高商量事一样轻描淡写：“要不，咱们各退一步？”

“好。”

易明堂借坡下驴收了掌，老高也收了刀，他的收刀是真正意义上的收，也不知老高怎么做到的，手指如飞，转动间顷刻令那柄平平无奇拿来切肉片剔肉筋的刀不见了踪影，配合着它的主人那一刻含着胸弯着背的模样，仿佛杂役还是杂役，房客还是房客，什么有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风轻轻吹过，院子里不知何年何月种下的一丛歪头歪脑的含笑花哗啦作响，易明堂耳畔隐约传来左邻右里的交谈声、留声机声、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声、主妇与之讨价还价声，再远一点，是临街马路络绎不绝的车马声、人声，鲜活而生动，宛如闭眼便能见得到那一幕幕柴米油盐，人生百态。

这是一个注定平淡的春日午后，原本在这个午后，易明堂计划了自己将走出去这座小院，把一切都抛下，去他该去的地方，做他该做的事，他当然知道自己自不量力去报仇，无异于一心找死。只是找死也在他的计划中，在他心底，他想要用献祭性命来一雪前耻，渴望以血偿血。

因此当他走出房门站到太阳底下的那一刻，简略地看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后，再次确定生又何欢，死又何憾。

他没料到变故由一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下人引起。此时此刻，只要他稍微一动，老高视线就跟着移动，他想出其不意拔腿就跑，却能瞥见老高像是不经意地一抬手，袖底一抹寒光。

原来刀收在袖里，易明堂想，那好办了，这怎么做也不能出刀如风吧，刀从袖口抽出就要被阻碍一到两秒，趁着这个机会把脚边的板凳论起来砸过去再撒腿就跑，兴许能跑得出去？

“我的刀也能做飞刀，”老高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年轻时走过镖，靠一手飞镖混饭吃，因此功夫练得还行。”

易明堂没法动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语气平和问：“说个数，你是要钱银还是要别的？”

老高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问：“你是有钱还是有别的？”

易明堂哑然，他确实一无所有，就算有，以老高的身手简直犹如探囊取物。他这一瞬间忽而有些颓丧，像是慷慨赴死的雄心壮志突然间被针尖戳破了洞漏了气，吱吱声中干瘪下去，干瘪到他这个人都要被抽离成单薄两片皮，易明堂闭了闭眼又睁开，看着老高，再次问：“那你想怎样？”

“不怎样，”老高无奈道：“只不过是看不得你去送死。”

“我他妈死不死的关你屁事？”易明堂几乎想破口大骂，忍了忍问，“阿良要你看着我？妈的，臭小子人都去了英国，还不叫老子安生……”

“你是谁的老子呢，”老高纠正道：“小少爷雇我只是烧饭打杂，钱银两讫，我们之间没到能托付人的地步。”

“那你是为什么呀？难道，你笃定我会去送死，所以起了恻隐之心？ ”易明堂劝他，“老高，算了吧，个人有个人的路走，你管得了多少，况且今天不知明日事，我走出去会怎样也不是你说了算。行，就算真让你猜中了，那也是我的命，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事，你就当我闲的，吃饱了撑的非要搀和吧，”老高皱眉，“易少爷，咱们也别废话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踏不出这道门。”

“就凭你？”

“不是凭我，是凭我手里的刀，”老高平静地解释道，“我跟你不同，易少爷，我没有什么家传绝学，也没正经拜师学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样的算不算练过武。但几十年来，我吃饭的手艺只有一样，那就是用刀。 ”

“我这刀也很普通，只不过比较好使，杀鸡剔肉好使，割喉放血也同样好使，从北方再到南边，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失过手。”

“你想试试？ ”

易明堂不自觉浑身紧绷，戒备地盯着老高，仿佛那柄刀又贴近他的肌肤一样。他压抑着怒意问：“我就不信我想不出法子跑出去，你总不能看着我一辈子。”

“是啊，”老高愈发愁眉苦脸，赞同地道，“只能防得了一时，不能防得了一世，易少爷，你说怎么办才好？ ”

易明堂诧异地发现他是真的想从自己这听到什么建议，某种荒唐之感顿时笼罩过来，好似此人此刻强硬要他留下不过一场闹剧，闹剧之后，一切照旧回到原样。

然而老高手腕一转，他的刀仿佛自有生命，轻巧攀附在他手指上，寒光微闪过后，易明堂再次眼睁睁看着那柄刀隐匿不见，哪怕他那时再自忖身手不凡也不得不承认，他连老高怎么取刀藏刀的都看不清楚。

这个认知犹如一桶冰水当头淋下，冷得他打了哆嗦。脑子里那股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顷刻间消散开来，他突然间意识到，这种所谓的悲壮和赴死的慷慨其实只感动他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不过只麻痹他自己，让他内心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一二而已。

然后呢？他走出这扇门，其后果大概率如老高所说的那样只是送死，送死原本不打紧，人生自古谁无死，难堪的是，背负这么多条人命还让他学不会谨慎，还让他死得愚蠢且毫无价值。

易明堂冷汗涔涔，就在此时，他听见老高商量着问：“易少爷，要不咱俩约个定？比如哪天我要制不住你，或者反过来，你能胜得过我，那你自去你的，干什么都不关我事，如何？ ”

易明堂哑声道：“怎样才算胜得过你？”

“比拳脚功夫，我老胳膊老腿的不如你，我只会使刀，也只能跟你比刀，”老高叹了口气，“条件所迫，互相体谅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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