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条火龙翻山越岭无声的进了武当县。这火龙行的很缓，高傲的龙头七扭八拐，像是找不着北的苍蝇。

“他究竟是什么人？”

钟明举着火把，疲惫的踩在雪上，频繁的吱嘎声让他烦躁不已。十八个乞丐，一个衙差，一顶棺材......真是支奇怪的队伍。

可能让钟明烦躁的，还是孙乘风棋盘前的一席话：“班头县丞是与程纪为虎作伥，那你自己又算什么？狼狈为奸吗？”

钟明不懂，自己一个秉公执法的小捕快，怎么就成了狼和狈？

“一个白痴而已。”

秋阿喜平躺在红木棺材上，像乘轿子一样悠哉。

“白痴？”

钟明愣了一下，想起秋阿喜是在回答先前所问，这才松了口气。但那个扬言要攻打县衙，为乞丐伸冤的家伙，真的是白痴吗？

“世人生来就会趋利避害，他却是有钱大家分，有难自己当，不是白痴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个侠客！”

“你见过整日指爹骂娘，看见走不动道的侠士？”

“那他是什么？”

“都说了，白痴而已。”

“可你现在在帮白痴办事。”钟明抓了把雪搓在脸上，一晚上的折磨让他身心俱疲，他需要尽快恢复精神。

“或许吧。”秋阿喜取出一枚棋子在手心里把玩，过了半晌随手抛进了雪里。那棋子正面刻着墨绿色的車，背面却是一个刀工粗糙的‘刘’字。

“刘家武馆刘豹，远近闻名的外家好手，知县程纪的乘龙快婿，曾列‘千机榜’九百九十八位。只有抓住了他，孙乘风才能证据确凿出师有名。也只有抓住了他，武当山的牛鼻子老道才会顾及名声不下山干预！”青山龙泉庙中，孙乘风满脸诚恳的说道。

“为什么要我去？”秋阿喜打了个哈欠，不置可否。

“刘虎被抓的消息估摸着已经传到了山下，刘豹知道了定会派人上山查探，所以我们想抓刘豹，就必须连夜行动。为妨打草惊蛇，只有你我配合演一场戏，骗过刘豹的耳目。”

“我为什么要去？”

孙乘风直勾勾的盯着秋阿喜，缓声道：“因为，你比我还要了解他们的疾苦，同样，也会为他们的愤怒而愤怒......”

******

穿过八条小巷，路径三座牌坊，疲惫的火龙终于停了下来。秋阿喜拿掉盖在脸上的书籍，书页恰巧翻了到第十二章《且自逍遥无人管》。

逍遥？有人的地方就算不上逍遥......

“少馆主，少馆主！那帮子乞丐又来了！”

“什么！”刘小龙大手一挥，抄起一人高的红樱长枪率众出了府门。众武师一字排开，刀枪剑戟插了一地，暗处还有两名学徒悄悄爬上了屋顶，十字劲弩架设开来。

麻烦，真麻烦！秋阿喜上前两步，抱拳拱手道：“刘公子，三日未见，不知你脸上的伤可好些了？”

“姓夏的！你们才来踢过馆，如今又来我刘家武馆做什么？真当咱们是好欺负的？”

刘小龙下意识的捂住右脸，却摸到了一条细长的伤痕，即便已有三日，这道疤痕依旧时不时的作痛，像是在提醒他受到的屈辱。

“刘公子勿怪，实在公子枪法高超，先前在下全力以赴收手不得，这才伤了公子容貌。今日冒昧前来，便是特地来为公子送药来的。”

秋阿喜甩出一支白瓷小瓶，又怕对方不受，特意强调道：“此药是师门长辈所制，消肿医伤，不留半点疤痕。”

刘家公子与秋阿喜差不了几岁，正是重视脸面的时候，听闻此药不留疤痕，便咬牙接过药瓶，齿缝中挤出一声多谢。

有了药瓶做铺垫，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了几分。秋阿喜轻咳一声，问道：“夜已深了，怎么只见刘公子，难道刘家三位馆主全都府中？”

刘小龙脸色一变，喝道：“你既知夜深，又怎敢来惊扰家父与二位叔叔？难道乞丐就不用守江湖规矩？”

秋阿喜却道：“刘公子说笑了？江湖中人百无禁忌，何时像文绉绉的穷酸公子一样有这般多的规矩？难不成公子从未行走过江湖？”

阿喜这话明显抓住了刘小龙的痛脚，后者自出生后就从未离开过武当县，虽自江湖中人，却从未在江湖留下名。只是碍于面子，又驳道：“规矩二字出自礼论始于方圆，从之者存，不从者亡，江湖人也逃不开其中道理。”

秋阿喜与刘公子从踢馆辩到规矩，又从规矩驳到人伦，引的一众武师乞丐睡意朦胧哈欠连连。正当话题要往春秋战国发展史时，突听刘府内传来一声戾叫：“抓刺客，抓刺客！”

刘小龙大叫不好，急忙忙跑回府中，秋阿喜嘴角一挑也趁乱溜进了刘府。

一众武师疾步在府中乱窜，叫嚷着捉拿刺客，秋阿喜却跟着刘公子直奔后宅中一处隐秘的偏房。

刚一推开房门，迎面便扑过来一句死尸，刘小龙妈呀一声跳步后撤，待他缓过神来，却又扑倒尸在身上大叫抱头痛哭道：“爹爹！”

秋阿喜见这尸身满头花白，身着劲衣，一脸的风霜刚正，正是刘家老大，武馆馆主刘龙！他心底一沉，却不知这武当县有名的枪术好手为何会突然暴毙？这与他的谋划全然不同。

刘小龙少经风雨，全然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之中，无暇顾及其他。捉拿刺客的叫喊还在，秋阿喜上前轻声安慰，带领着一众乞丐也加入了抓刺客的行列。

不一会，刺客就落网了。

与其说是落网，倒不如说是束手就擒。那刺客持着刀，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众人跟前，虽是被众武师团团围住，但从武师们如临大敌的架势上，刘家武馆绝没占到便宜。

“刺客？看清楚了，本官是武当县捕快钟明！”

钟明大声威吓，刘小龙却不管什么捕快官府，脚尖轻点枪杆提至手中，一把向钟明扎去。钟明见长枪袭来，忙横过钢刀抵挡，二兵相交于黑夜中迸起火星点点。

“刘公子，你冷静些！”

钟明刀架枪头、拳击枪杆，巨力震荡，打的刘小龙长枪脱手，直直飞了出去，刘小龙再想去捡，阴冷的钢刀已然架在了颈上。只一招，刘家少馆主就已败下阵来。

“你这贼子，还我爹爹命来！”

刘小龙双手酥麻，十根指头颤颤巍巍不听使唤，却依旧不管不顾的叫嚷，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心智。

秋阿喜看了钟明一眼，有些惊讶他的身手。之前在青山二人也曾交过手，只是在四季剑阵下，钟家父子屡屡受制，未曾显露过这等高明功夫。

他心中暗自留意，劝解道：“刘公子稍安勿躁，钟捕快是衙门中人，岂会是杀害刘馆主的凶手？再看他手上的钢刀分明是你家武馆的兵刃，若是刺客又怎会赤手空拳前来，连杀人的兵器都要现找。咱们倒不如听他说上一说。”

刘小龙看了看脖子上的钢刀，三尺二寸、背无血槽，刀柄处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虎头，果然是刘家武馆的标配兵刃，心里不由得信了几分。

秋阿喜又对钟明道：“钟明兄弟，你也快把刀放下，将你为何夜入刘府，又与刘馆主被杀有无关系，细细讲来。”

秋阿喜三言两语就从踢馆的恶人变成了刘家一边的帮手，不得不佩服其能言善辩。众武师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又久闻钟家父子盛名，也附和道：“是啊少馆主，钟明既是官府中人，咱们于情于理都要让人家辨上一辨。”

刘小龙冷静下来，他被钢刀抵住了喉咙，脚肚子有些发软，只得冷哼一声表示同意。

钟明看出刘家少爷外强中干，便抛下钢刀，解释道：“昨日夜里，我曾带家父到贵府求助，这位老人家颇为眼熟，当时便是你在此相迎吧。”

那老门房点点头，道：“不错，昨夜子时正是小老儿为公子开门通报。”

钟明接道：“当时家父身中剧毒，听闻武当山敬玄道长驾临贵府，便冒昧深夜前来求医。在道长指点下，我将父亲留在刘府，只身前去寻找解药。如今解药找到，自然要回到刘府救治我父。”

有武师质疑道：“有门不走，偷鸡摸狗。钟捕快既是有求于刘家，又为何要学那溜门撬锁之徒？方才这群乞丐在门外闹事，你却趁机进了刘府，分明是伙同这群乞丐，来暗杀我家馆主！”此话一出，引的武馆众人纷纷附和，武师乞丐吵成一团。

忽听一声哨响，掩住院中嘈杂，原是冷风侵袭，吹得火把忽明忽暗。就在这明暗之间，一个纸团跌跌撞撞跳到了秋阿喜手中。秋阿喜二指将纸团揉搓开，赫然见到五个大字：

“杀人者，刘豹！”

他打了一个冷颤，回头望去，背后的乞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十九人。

“是谁？”

他挑选的十八人都是乞丐中难得的青壮，又都有冤在身，不可能走漏消息。再说混进来的人既然知道刘豹是凶手，就一定是提早潜伏刘府之中。

“难道是刘家武馆的人？”

秋阿喜还在胡思乱想，却听一人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钟捕快是衙门的人，定不会杀害老馆主的凶手。倒是这群乞丐来者不善，与馆主之死定有干系，大家快抄起家伙，先把他们抓去送官。”

说话这人约莫二三十岁，身披细锁甲、足蹬牛皮靴，与一般武师装扮截然不同。有乞丐介绍到：“这人名叫魏谦，据说是知县程纪的私生子，也就是刘豹的小舅子。”

秋阿喜正愁找不到刘豹，此刻见魏谦主动往枪头上撞，自是喜不胜收，面上却依然平静道：“原来是魏公子，久仰大名，却不知你家姐夫刘豹现在身在何处？他大哥如今死于非命，他这个做弟弟的怎能东躲西藏？”

魏谦冷哼一声，道：“三馆主是受了敬玄道长所邀上山，哪里是什么东躲西藏？你们这群杀人凶手，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在武当县，知县程纪算是土皇帝，武当山却是皇帝顶头上的一片天。

听到魏谦将武当搬出来做靠山，秋阿喜识趣的话锋一转，与钟明道：“既然魏大爷也认为钟捕快与刘馆主之死无关，倒不如请他先行勘验现场，也省的大家在年关前剑拔弩张见了血。”

魏谦眉头一皱就要拒绝，却听刘小龙道：“既然魏大哥相信钟捕快，那就请钟捕快勘验吧。”

钟明点点头，一瘸一拐的走向尸身。他虽同秋阿喜一道前来刘府，却与众乞丐的谋划没有半点关系。按孙乘风所说，他需要一个人证来证明刘豹指示刘虎蓄意大闹青山，打杀乞丐以图对他报复。而身为官家，又一心想见父亲的钟明，便是最好的人证。

只是钟明在刘府里转了一圈，不但没找到父亲还被误认成了刺客，不得不让他怀疑孙乘风等人的动机。

“刘馆主的伤口在腰下三寸，面有血色、尸有余温，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三炷香。再看伤口形状，应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所致。”钟明虽是第一次验尸，却也有模有样的说了个大概。

秋阿喜攥着纸条，心里有了判断

。能用匕首杀死刘馆主，还是从正面刺杀，纸条中所说的或许不假......

“魏大爷，敢问刘家三爷是何时离得刘府？”

魏谦怒道：小乞丐，你几次三番责问三馆主去处，莫不是要将这笔血债籁到我们身上？”

秋阿喜刚想回话，却听身后的红木棺材鼓声大作。这棺材正面刻着‘承天武馆’，侧面上刻‘北马镖局’，棺材盖上还写着‘刘家武馆’！赫然是用六块大红招牌拼接而成。

只听这棺材砰砰作响，震的棺材盖尘雪飞扬，隐约还有嘶吼声音。吓的众人齐齐后退，莫不惊道：“诈尸了？”

还是刘小龙率先回过头来，惊讶道：“姓秋的，这棺材里究竟躺着什么人？”

“什么人？”秋阿喜两步跳到棺材前，内力注入下柳枝绷的如铁棍一般刚直，一把将棺材盖掀起。“刘大公子，你来”

秋阿喜话音未落，却见一阵黑风从棺材里扑出，八尺高的汉子跪到近前，大哭道：“哥哥，你死的好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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