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打落更，月头初升，钟明弯腰弓背悄悄摸回了青山，借着乌云遮月，一跃翻进了破庙之中。他的身子很轻，除了吱嘎一声踩踏积雪外，并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破庙院子里，大小乞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细缝供人行走，钟明没有选择这条细缝，而是跳上墙头从上方爬过。老旧的围墙年久失修，钟明动作稍微一大便会掉落泥土石灰，只得骑在墙头缓慢挪动。

从墙头往下看，众乞丐们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身下虽铺着干燥的稻草，身上却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红色毛毯。这些毛毯形状不一、面有灰尘，似是从哪个大红地毯上裁剪而来，倒也应了新年的红火喜气。

钟明眼珠子提溜一转，想起年前城东周家小姐大婚，四抬大轿、二十八样陪嫁全都预备齐了，偏偏礼堂铺着的大红地毯不翼而飞。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是周员外为富不仁，这才被月老儿收了红毯，吓的得男方险些退婚。却不想这红毯原是成了乞丐过冬的被褥，倒也为这对儿新婚燕尔积下了阴德。

忽然冷风袭来，墙上人打了个寒颤匍匐前行，似他这样身披棉衣的壮小伙都吃不住正月里的寒冷，一层薄薄的地毯又能带来几分温暖？钟明摇了摇头，哀叹一声。

“官家因何叹气？”一道戏虐的声音突然从小衙差耳边响起。

钟明吓得大惊失色，像一只的刚断奶的小猫般炸毛跳起，抽出腰间的镣铐便向那声音砸去。却不想一道火光突然亮起，晃得他双眼一闭、手里一松，镣铐已然被人夺走。再睁眼，却见一黑面恶鬼与他脸贴着脸跨坐墙头，白牙森森还吐着红舌。

只听妈呀一声惨叫，钟明掉下墙头，连滚带爬的缩到了墙根，口中大呼救命！只是他不喊还好，一喊之下竟又引来了三个长舌小鬼。四只小鬼手举火把将小衙差团团围住，原本熟睡的乞丐也纷纷站起身来，各个红毯披肩青面獠牙，口中喊着：“冤枉，冤枉！”想必只有阴曹地府才是这般景象。

其中一个恶鬼森然叫道：“大哥，这小子是炸油锅还是刨心肝？总要选一个吃法才好。”

被唤作大哥的恶鬼邪笑道：“二弟，这炸油锅费油、刨心肝费事，我看还是直接剥了衣服卷大饼省心。”

却听另一个矮小的恶鬼尖声道：“二位哥哥此话差矣，咱们现下既没有油锅又没有大饼，要我说还是每人分一条手脚各吃各的，煎炒烹炸随心所欲。至于这身子嘛......”小鬼捏了捏下巴，怪笑道：“反正这人心肠脑子全是坏的，丢掉喂狗也不可惜！”

“每人分一只手脚？”二鬼煞有其事道：“这手臂的分量岂能与大腿相当？总会有两个吃亏的。”

这时大鬼一拍胸脯，声音突然变的稚嫩，骄傲道：“我是大哥，你们都要听我的，大腿理应归我。”

小鬼啐了口痰，不屑道：“我最小，你们都要让着我，自然也要拿一条大腿。”

二鬼舔了舔上嘴唇，嘲讽道：“一群秃尾巴鹌鹑还想要大腿？眼睛里就没有我这个大人了吗。”

“秃你大爷！”大鬼小鬼齐齐向二鬼扑去，你推我嚷打作一团。

“都别闹了！”最后一个恶鬼指着双眼紧闭的小衙差，眸中凶光一显，大声道：“这家伙吓晕过去了。”

三个恶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一乐，齐声道:“岂止啊，连尿都吓出来了！”

***

钟明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终于当上了湖广布政司衙门总捕头，从六品的大印塞在胸口，娇滴滴的美妾左拥右抱，正当他为自己光耀门楣而沾沾自喜时，四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却突然钻了出来找他索命。

大鬼要拿油锅炸他、二鬼要把他卷饼吃了、小鬼更是要将他大卸八块生吞活剥，而那三鬼虽不说话，一双眸子却冷得吓人！

但最可怕的是，当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浑身赤裸五花大绑，身前还停着一个死人！

“救命啊！”钟明放声大叫，凄厉的声音直传门外。

却听“吱嘎”一声，木门打开晨光涌进屋内，一身穿破烂锦袍的少年端着一碗米粥，笑盈盈的走到近前，打趣道：“不愧是衙门里的官差，冻了一晚上还是这么有精神。”

“是你？”钟明一愣，认出眼前人正是龙泉庙中的‘丐帮帮主’，自称姓孙的少年。

孙乘风笑道：“自然是小爷我，难道还能是鬼不成？”

一提到鬼，钟明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你，你也见到鬼了？”

孙乘风面色怪异，轻轻敲了敲门板，春夏秋冬四个小童便走了出来，最小的冬阿空手握一只红布条，忍俊摇头道：“可惜，可惜，我这大腿肉怕是吃不到了。”听语气，像极了昨晚破庙之中的小鬼。

“你们，你们竟然敢耍我！”钟明急的嚎啕大哭，以头撞墙。即使他少年老成，却也只有十五六岁，经过如此连翻的羞辱，终究是心智崩溃，想要一死了之。

孙乘风点了点头，四小童扮鬼，再加上一点乱人心智的药粉，终究撕开了小衙差坚强的外壳，当即一把抓住钟明撞墙的脑袋，厉声道：“你想磕头？那便向他磕吧！”说罢，一手端着米粥一手抓着钟明，将他按倒在死尸身前。

苍天可鉴，钟明从小在衙门口长大，却还在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见到尸体。傅老爹五十来岁满脸褐斑，圆眼怒睁无法闭合，张大的嘴吧似乎有未尽的话想要说完，看口型，应该是“冤...冤...冤枉！”

“不要啊！”钟明身子被绑，只得挣扎着向后蠕动，大叫道：“是刘虎杀的你，不是我啊，你要报仇去找他啊！”

孙乘风眼睛一亮，甩一个巴掌在钟明脸上，喝到：“刘虎？你果然认得那个大汉！”

钟明本就吓破了胆，再让孙乘风巴掌打的七荤八素，一时间六神无主将此时的经过全都抖了出来。

原来，七日前孙乘风与四剑童为闯出名堂，连挑了附近四县共一十二座武馆镖局，砸下来的红木牌匾能改三套茶几还有富余。这些被个砸了场子的武馆自然是怀恨在心，其中的一十二家都不打紧，单有武当镇一家‘刘氏武馆’没那么好惹。

这刘氏武馆管事共有兄弟三人：老大刘龙任武馆主，一把镔铁长枪使得虎虎生风，也是与孙乘风酣战多时才败下阵来；老二便是大汉刘虎，使得一把大环宝刀，前些日子到邻省做客，这才没有碰上孙乘风踢馆；可要说武功最高的还要数老三刘豹，一对精钢拳爪分金碎石锋利无比，更是武当县父母官程老太爷的乘龙快婿。

就在两日前，刘虎回到武馆听闻招牌被挑怒不可遏，就要杀上青山找孙乘风报仇，却是被老三刘豹拦下。三兄弟密谋一晚，找到了钟明父子帮手，计划由刘虎闹事、老钟头抓人，以官府的力量报复孙乘风。

钟氏父子在衙门供职，自然不敢拒绝刘豹的要求，于是便定在昨日大年初一合家团聚的日子，一举拿下这所谓的丐帮。却没曾想这刘虎出手便杀人，吓得老钟头犹豫不决，耽误了抓捕时机，又碰上孙乘风着软硬不吃的性子，这才闹成了如今的结果。

小钟明浑浑噩噩的讲完了经过，却突然一个机灵，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把跪倒在地，磕头似小鸡啄米碰个不停，哭道：“求公子救救我父亲。”

孙乘风眉毛一挑，明知故问道：“你父亲怎么了？如何还要我救？”

钟明直起上身，额头血流不止，泣声道：“昨日我与父亲下山时他突然头痛不止滚落山崖，等我将再他背回武当镇时已然昏了过去，郎中说父亲中的是三花诡毒，所以我这才......”

“这才来我这偷取解药是与不是？”孙乘风冷笑一声：“我倒不知武当真竟有如此神医，能够便识三花诡毒！”

钟明又扣了个头，连忙道：“公子英明，其实是山上的敬玄道长在刘家做客，一眼就看出家父身中奇毒。”

孙乘风点了点头，武当山崔敬玄是有名的丹药圣手，自然有识毒之能，若非这三花诡毒是一种毒药九种配法，怕是已经被崔圣手轻易破解了。只是武当山高足大年初一驾临一间小小的武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蹊跷。

孙乘风又细细的盘问了一遍钟明，却也没什么新的发现。孙乘风看这小子一片孝心，为救父亲下山冻得双脚生疮，不由得心中一软，解开绳索后将米粥递了过去。

钟明哪里有胃口吃饭，一把将打翻米粥，急道：“公子，我给你千刀万剐当牛做马怎么都成，只求您高抬贵手救救我父亲。”

可孙乘风却置若未闻，率着四小童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

正当钟明万念俱灰之际，木门又一次开启，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微笑道：“你放心吧，师爷不会交给小师叔要命的毒药，你父亲顶多闹两天肚子。不过小师叔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罢，冬阿空调皮的挤了挤眉毛，便关门离开了。

钟明知道父亲无性命之忧，长舒了一口气，又咬牙趴在了地上，吸食洒出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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