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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丝般的云气自北向南而来,青蓝色的天穹蒙上一层白翳,白翳渐厚,从云上落下的日光越来越浅,风吹了起来,带来远方兵戈的气息。m.lzwl2015.com
大战将至。
当当当的锣声从县衙沿着南北大道向昌江城全城散布,身着号衣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呼喊“敌来!”“敌来!”“莫出!”“莫出!”
在这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喊中,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拔腿就往家里跑,在砰砰砰的闩门声中,昌江城的大街小巷很快空无一人。高亢的呼喊在一片寂静的小城中回荡,一扇扇紧闭的门扉背后,是昌江城百姓忐忑不安的面孔。
从县衙前日又贴出公告起,绝大多数城民自昨夜起就闭门不出,关于上次灾祸的记忆再度苏醒,即便他们知道昌江城今时不同往日,那两位大人能救这座城一次便能救第二次,但这份信任并不能完全消去早已深植于百姓心中的恐惧。
他们恐惧的并不仅仅是具体的人或物,是倭寇,是乱兵,抑或冠以别名的凶徒。
他们真正恐惧的是自古以来身为顺民难以避免的被杀戮、劫掠和□□的命运。
这是无须文字和言语,早已深入血脉的传承。
因为自燧人氏以来至今,所有能够延续至今的家系,都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次人口残酷更替的漏网之鱼,然而而这份自祖先传递至当代的莫大运气,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平无奇的一线香火,一场风雨便会吹熄。
衙役示警全城早就的响动渐渐远去了,又有许多脚步自城北向城南而去。
整齐的隆隆踏步声震动人心,立时有许多人攀上墙头,眼睁睁看着自家儿郎穿着藤甲,背着背篓,列队从南北大道小跑而过。
因为小封大人率领众学徒兵做的捕鱼、架桥和秋收等事,大多数昌江城百姓已经看惯这些乡兵少年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唯有今日这些熟悉的身影让他们看得心都揪起。
外敌来袭,这些乡兵少年几乎是昌江城仅有的可用之兵,身为师长和上官的小封大人已经一人当先,连县衙里的那位大人都上了城头,他们又如何能龟缩在后?
许多人仿似直到此时才想起这些孩子同官府签下的是一份卖命的契书,血脉相连的亲恩突然发作,大大盖过曾经以为占了便宜的窃喜,但这些骤然反悔的父母闹出的些许动静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丝毫没有影响全城备战的大局。
风变强了。
高爽的碧空已经完全被丝绵般的广袤云层所遮蔽,还未到午时,却连白日朦胧的影子都难以找寻,连月的晴阳退去,远方只余下短短稻茬的大片田地一下就显得衰败起来,连青绿的河水也在笼罩一层灰影之后显出一种凄清。
昌江城的城墙宽不到二十丈,登墙的步梯既窄又陡,被选中的乡兵少年依次而上,在同样并不宽敞的城墙上一字排开,卸下身后背篓,将其中事物倒出,在脚边摆放整齐。
城头地方有限,一名少年蹲伏在女墙后,一名少年持镶铁木盾堵在垛口,依次排列,勉勉强强挤下了六十人,余下一半人在城下待命。
城头除这六十名乡兵少年,只有几名武艺在这一月中有了不少进步的佩刀衙役,以及汇聚了整个昌江城人心所望的二人。
“东南局势看似乱麻,其实一切人事不过围绕两件事。”陆定渊说,“第一件便是地方割据与中枢皇权之争,干系重大,影响深远,其矛盾根源可远溯至数十年前,早已尾大不掉。我来东南之后,断了他两条臂膀,并切断他与京师联络的一些信道,使得他日夜担忧,心绪浮躁,一点事端就可能使其图穷匕见,就算当今皇帝放弃重开海上丝路,东南之乱也会难免。”
强风将他的话音吹散在风里,陆定渊和封深就站在这些乡兵少年的身后,他却丝毫不在意前方的乡兵少年会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淡淡说道:“第二件事,是他们都想让我去死。”
封深没有说话。
“每个窥见如今局势的人,都以为我的死对他们大有好处。”陆定渊说,“不过陆定渊此人生来恶毒狭隘,睚眦必报,就算真的死了,也不会让别人占他一分便宜……他们的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天上的云层开始下降,陆定渊收回眺望天际的目光,转头看向封深。
他看进他的眼睛。
陆定渊看过许多人的眼睛,他很容易通过一个人的眼睛看见他们真实的性情和隐蔽的秘密,他通过那些眼睛看过污浊的人心越多,越少有人能够承受他的审视。
封深却总是这样不闪不避地迎接他随时随地探究的目光,有时陆定渊会有这样的感觉,封深这样并不是因为已经将他的生死在握,在这世上也无牵无挂,无须像他人一般忌惮他。
他的坦然不是因为无惧……而是他想让陆定渊看见。
看见他有陆定渊想要的一切。
“我曾经有一些打算,现在已经快要放下了。“陆定渊说,”既然你想翻天覆地——”
“那就翻覆给我看看吧。”
猛烈的风吹过山岭,依旧青翠的落叶乘风而起,翻过起伏如涛的林梢,越过空荡荡的田野,有几片落在了城头少年的肩背和藤甲上,又被人抬手掸去。
少年掸去落叶,指腹拂过桐油浸润的藤甲表面,他举手到面前,看见指头沾了一层灰土。
秋风越发湿重,带着水汽,昌江城四周都是茂密山岭,这些灰土是……
一种本能的预感让他抬起头,风来之处,即河流上游尽头的田野与山麓间,似乎隐隐约约有些暗影起伏,几乎与此同时,右侧传来一阵短促的叫声和抽气声,他迅速扭过头去。
小西河静静流淌,低矮的丘陵与弯曲的河道中间夹着大片肥沃的稻田,越是下游,山岭与河道的夹面越是狭窄,直至河水为山势所阻,转向一侧。
如今在那窄窄的一道河弯处,不知何时升起了团团的烟尘。
“……来了!”
那滚滚烟尘自然是人为而起,城头一阵轻微骚动,少年们极目远眺,渐渐分辨出烟尘背后的重重人影,也隐隐听到了他们庞杂的足音,犹如一道逆流滚滚而来,一时竟不能分辨有多少人。
“八百人。”陆定渊说。
听到这个数目的少年吃惊地回头看他,正撞上陆定渊毫无遮掩的面孔,他又慌忙转回去。
对这些仍未接受过启蒙的少年而言,“八百”这个数字并不能让他们立时知道这是多么大的数目,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去判断这支来势汹汹的敌军的力量。
不仅仅是数目远胜于他们这些只训练过最基本的军操的学徒兵。即使收割后的稻田泥土干硬易碎,只是步卒很难产生这样的浩大的声势。
还有骑兵。
“二十骑。”陆定渊轻声说,“倒是下了点本钱。”
城头一片紧绷的安静。
步卒在前,骑兵策后,辎重在侧,看似行伍散漫,实则乱中有序,不会有人错认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这是一支军队,穿的却不是正朝官兵的兵衣。
这背后的意味比这只军队本身更可怕。
短短的一个来月不够这些少年学会太多的东西,何况其中多数与军事无关。他们那点因为学有所得超越了城中其他同龄人而生的自信是浅薄的,易破碎的,人生首次站到战场上,面对的就是十倍于己的这样一支敌人,是足以让人发疯的。
但他们懂得的常识实在太少,虽然许多人已经喉咙发干,手心出汗,但他们仍不能很明白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他们实在太年轻,甚至仍然不太懂什么是死亡,他们知道那些是敌人,却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他们是感到害怕的,然而那点浅薄易碎的骄傲和对封深的盲目信任支撑住了他们的双腿和手臂。
当这八百人像潮水一样漫过平坦的田野而来时,他们几乎空白的头脑里浮现出来的是他们最近所受的训练,在站到这个地方来之前,他们被他们最崇拜的那个人用他们完全无法违抗的语气告知,无论他们见到了什么,他们要做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支军队中也有许多人同这些少年有一样的想法,他们远途而来,要做的也只有一件事。
在这支假倭军的后军中,下江府守备龙朋兴抬起头来,看向昌江城低矮的城墙。
他很远就见到了城头那一排紧密的人墙,对他而言,这是完全不知所谓的布置,难道陆定渊——应当除了他没有别人了——以为这样就能守住这座城和他自己的性命了?
不论这密不透风的排兵是如何不合兵法,这座小城最多一二百人能拼死一搏,而他此次出战带了整整八百兵卒,其中还有二十骑兵,碾碎他们亦如土鸡瓦狗,即使其中大部并非他日常操练熟悉的正统官兵,而是从别处调来的“正军”,但他们真正的用处不仅仅在于破城。
他早已同那相互照应的锦衣卫千户约好,真正的好戏是在入夜之后开场,所以在此
矮的丘陵与弯曲的河道中间夹着大片肥沃的稻田,越是下游,山岭与河道的夹面越是狭窄,直至河水为山势所阻,转向一侧。
如今在那窄窄的一道河弯处,不知何时升起了团团的烟尘。
“……来了!”
那滚滚烟尘自然是人为而起,城头一阵轻微骚动,少年们极目远眺,渐渐分辨出烟尘背后的重重人影,也隐隐听到了他们庞杂的足音,犹如一道逆流滚滚而来,一时竟不能分辨有多少人。
“八百人。”陆定渊说。
听到这个数目的少年吃惊地回头看他,正撞上陆定渊毫无遮掩的面孔,他又慌忙转回去。
对这些仍未接受过启蒙的少年而言,“八百”这个数字并不能让他们立时知道这是多么大的数目,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去判断这支来势汹汹的敌军的力量。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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