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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意外。
我不知道裴子瑜想说什么,所以我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杀了我,他就有机会顶替陛下,我不死,他就步步难行。
我侧头看他,他恰巧也在看我,他说,你现在可以给他通风报信,告诉他我快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挑眉,这些人不是你带来的吗?
我掀开裙角,露出肿的老高的脚踝,告诉他,小叔叔,我只是迷路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过得如此刺激。当了十几年丞相千金,如今第一次被追杀,我竟然很是兴奋。
我不用去想别人是否话中有话,不用去考虑那些烦琐的关系,更不用谨小慎微。
我只要知道,跑,快跑,然后躲起来,别人找不到我就好。
我带着重伤害的裴子瑜在山里躲躲藏藏了两天,靠着桑椹过活。
裴子瑜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我告诉他,父亲说,这未来的天下,不能没有你。
他有些疑惑,因为我说得太空大了。
我笑着告诉他,我若生为男子,定当会被父亲培养得像他一样。即使身为女子,父亲也从不对我避讳朝政。我深知他与父亲往来的意义,帮他,就当是在帮我的父亲就好。
他问:「可是你与裴连安……」
我怔住,随后笑着说:「我在这山里走失两天了,皇家的权术制衡我没办法,可我也不愿意将就。」
裴子瑜没说话。
是啊,两天了。
那羽翼渐丰的安阳王有空派人追杀摄政王,却没空派人找我这丞相千金。
19
艳阳天,皇城屋顶上都落了雪,我走在城楼上,觉得那雪属实晃眼,可是前边的裴连安仿佛一点都不觉得。
风不大,可耐不住料峭,吹在脸上有些疼。
我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就看到有个副将俯在裴连安耳边说些什么。
随后裴连安便变了脸色,他甩了袖子道,怎么会这样!
哪样?我听不明白,只是心里装着裴子瑜还活着这一件事,我就开心。
唯一不太开心的,就是肚子里的肉团子一直踢我。
你别踢了,你爹两天没见你,你就要上天吗?
我低头摸了摸肚子,突闻一声破风的呼啸,一支羽箭箭尾颤抖地插在了城楼上!我惊得当即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裴连安命人看好我,随即便急急忙忙下了城楼,我看了看城楼上留下的一众精兵,老老实实地继续躲在了墙角不动。
外面似乎打起来了,陆陆续续又有羽箭飞上来,我躲在角落里,抱着肚子,只求不要被外面的打打杀杀连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见到了裴子瑜。
他逆光站在城楼上,我看得不真切,玄衣银甲,满身血。
我跌跌撞撞过去,不敢靠近他。
寒风瑟瑟,京城又开始落雪,好好的艳阳天,转眼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套在我身上,用那只沾满血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迢安,我们回家。
声音嘶哑干裂,恍如隔世。
我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久到仿佛一辈子。
我想叫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他没有来的时候我都不害怕的,他一来,我所有的坚强都没了。
裴子瑜说,安阳王逼宫,所以我才没有回家。
天上飘着雪花,裴子瑜骑着马。
他坐在马身上,我坐在他怀里,身上裹着他的披风,脑袋枕着他的胸膛。
我好累,好想睡,我成宿成宿地听那些犯人的惨叫,如今真的困了。
裴子瑜说,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我摇摇头,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九公主……没了。
我一口气卡在嗓子眼,说不出话了。
没了……
天上飘着雪花,裴子瑜架着马。地上积雪薄薄的,马蹄印浅浅的。
裴子瑜告诉我,九公主毒死了九驸马,同他们里应外合,最后站在大殿里以死相逼安阳王收手,安阳王……
裴子瑜没有说完,可我知道他没说的是什么。
我只觉得荒唐极了,这满皇城的肮脏,雪都染不白,偏偏这皇城里唯一干干净净的九公主,却被一场大雪埋没了。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可是那雪花好像落进了我眼里,我看不清。
我想努力看清手心的雪花,可是我看到的是那年我抚琴,她沏茶,还有一旁默默刺绣的允萱……
回到王府,兰月伺候我洗漱。
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兰月犹犹豫豫,最后裴子瑜点了头,裴子瑜说,我在外面,有事你唤我。
我没说话。
我对着铜镜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剥落,我转过身,背上果然有道浅浅的疤。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公主啊公主,你是真的傻……
裴子瑜冲进来,我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他瞥见了我背上那道疤,面色苍白起来。
裴子瑜,我都记起来了。
裴子瑜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玄衣银甲尚未褪下。
我说,你抱抱我。
他便过来抱抱我,我随之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三年前,在安国寺的山门前,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只不过落泪的人是他。
我帮他在山上躲了三天,父亲终于知道我失踪了,请旨圣上率八千精兵,搜遍了山才找到我。
我搀扶着重伤的裴子瑜,站在安国寺面前,见到了我父亲。
九公主惊慌失措地想跑过来,被她的嬷嬷死命拉住。
面对父亲的质问,裴连安皱着眉头否认是他想害摄政王。
裴子瑜摆摆手道,算了,迢安我们走吧。
他一瘸一拐地走,我追上去想继续搀扶他,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稚嫩的少年,以为会对上他依依不舍的眼神。
结果看到的,是他拿了一把剑直冲裴子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奋不顾身扑到裴子瑜背上,许是觉得他是父亲看好的治国之才;许是觉得那冠面如玉的红衣贵公子不应该折在这里;再许是,是我想看看,我到底值不值得我喜欢的人,放下手中的剑。
可是,背后一痛。
周围所有的惊呼我都听不真切,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看到裴子瑜抱着我在他怀里。
我就一直看着他,甚至看到他哭了。
我不敢回头,我知道我被捅了一剑,可是比起那一剑,我更害怕看到捅我之人那张脸。
那应该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
我被禁军头领拴在马背上,快马向山下赶去,大雨瓢泼,雨水浇在我头顶,顺着脸颊流下去。
我想问,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对着心爱之人都会有歇斯底里的勇气。
我有觉得我好傻,我同连安,本就该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我不该怪他……这本就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我若是忘记他就好了。
我果真忘记了他,那一剑加上那场大雨,让我高烧了四天。最后大夫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一碗狠药下去,我终于醒了。
不过,什么安阳王,什么安国寺,我通通忘记了。
睁眼以后,我只看到了眼中含着泪的娘亲。
她对我说,迢安,咱们这就回家。
后来,太后与丞相府极力保全,安国寺又动工在即,皇帝脾性绵软,做样子一样罚了连安禁足思过半年。但是父亲对连安,是再也提不起笑脸。
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样褪去。
我问裴子瑜,公主明明见到了我当年是如何受伤的,她为什么还要做那以死相逼的无用功,为什么……为什么……
裴子瑜吻掉我的眼泪,一遍又一遍,他抵着我的额头,说,因为,她亲手毒死了驸马……
20
我生产那天,也是个艳阳天,三月里头一次春风不那么寒。
疼了两天生下一个男孩,裴子瑜把孩子交给我娘,趴在我床头哭道,不生了,不生了,以后都不生了……
我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想笑,但是着实是累惨了,只能勾勾唇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老是哭给我看?
他剑眉一横,委屈道,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孩子两岁的时候,我趴在裴子瑜肩膀上说,我想给他生个妹妹。
裴子瑜听也不听,捂了裤裆下床就要跑。
我扯了他的裤子把他拉回来说,
我要养个女儿!
他摇头,狠狠地摇头!
我说,我真的想养个女儿,教她弹琴,教她跳舞,父母疼爱,哥哥宠,多好啊。小奶团子还会甜甜地叫你爹爹……
他似乎是想起了那个撕他字画的小魔头,眉宇间有所松动。
趁他走神,我一个巧劲把他拽到床上,他捂住裤裆眼泪汪汪。
老娘想三年抱俩,你可就从了吧!
番外:九公主篇
他躺在我怀里对我说,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不好,不该在腊月初五,该定在三月初三。
我定定看着地上那根朱钗说不出话,感觉他在我怀里一点点没了呼吸,越来越凉。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我终是坐累了,放下他出了门,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
雪花飞舞,心中骤然痛得深切,明白了那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
三三得九,三三得久。
1
父皇不喜欢我。他喜欢庆太妃,厌恶母后,因我长得像母后,所以他也不喜欢我。
他甚至给我起名叫似媛,采了庆太妃小字中的「媛」,去恶心母后。母后不喜欢我的名字,我也不喜欢。所以后宫上下提起我,都是九公主。
庆太妃对我很好,可是我不能亲近她。母后不喜欢我那样做,尽管我知道庆太妃是真的喜欢我。
太妃没有孩子,庆王是她抱养的别的嫔妃生的,虽说是个皇子,但是生下来就心疾傍身,皇位是想都想不得的。
父皇处处为她考虑,怕自己去了她老无所依,就将子瑜哥哥交给她扶养。
我看着父皇对她那样好,又看了母后一脸淡然的模样,好像突然明白了那话本子里说的「良人」。
我跟母后发誓,以后一定要嫁给良人。
母后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告诉我,小九以后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母后一定不让别人插手。
我笑着将手里的桂花糕分给母后,我信母后说的话,因为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2
我天生愚钝,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但是样样学不精。
母后也不催促我,只是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她不允许我嚣张跋扈,不允许我像三姐姐那样,做个娇纵的公主。
母后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恃宠而骄。这个「宠」,是母后的宠,与父皇没有干系。
母后宠我,她甚至找来京城盛传的才女跟我做朋友。
钟琴一绝,沈舞倾城。
迢安跟允萱是京城齐名的闺秀,我同她们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可是迢安总是说,你呀,这个样子多好,练琴跳舞苦得很,你是惹人羡慕还不知道。
我看她笑嘻嘻的模样,只觉得她在宽慰我。可是我也知道,她这是真心觉得我这样很好。不像宫里的姐姐们,总是笑我空有一张皮囊。
允萱却说,你沏的茶,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要好,何必在乎那几个跋扈公主的说辞。
我心里这才乐滋滋的,于是此后每每与她们一起玩,我都抢着泡茶。后来,索性沉迷在茶道里,连母后都说我茶泡得好。
我沉迷茶道,听说京城有茶会,便心生向往,终是借了出宫找迢安的名头,去京城里参加茶会。
如此几次,终是被母后发现了,母后责备撒谎,罚我面壁半个月,半个月以后,竟是给了我一块令牌,允我自由出宫。
我心知母后疼我,每每出宫定是变了法地找好玩意儿逗母后开心。
3
碰见他,就是在茶会上,一身白衣在一众绵软书生里格外出挑挺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几次茶会他都在,想来他也是个爱茶之人。
我叫人跟他打了招呼,算是结识。本以为他是京中小富小贵人家的公子,便捏了个假的身份与他结识。
却听他道,他是继广将军家的嫡公子。
因着他排名数三,便让我称他三公子。
可我那凭空捏造的,什么城北苏家的女儿,那假身份已经说出口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继续聊下去。
好在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茶,说是重金从黑市买来的特贡茶,让我好好品品。
我好奇他说的黑市,他眉毛一挑,随即让我泡了茶,要好好给我讲讲。
茶是好茶,他钱没白花。话也是好话,听得我入了迷。
眼见日落西山,我得回宫了,可还是依依不舍黑市那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他说,下次茶会,我继续讲给你听。
我心念一动,跟他定下了下次再见。
4
这次回宫后,我竟是兴奋得睡不着,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交到如此投缘的朋友。
跟母后没有关系,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是因为我与他都好茶。
他,跟别人一样。
我搜罗了好些茶,想要带去下次茶会与他同享。
但是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少带几样,以后若是还想与他同桌品茶,我就有理由了。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面上那一抹绯红,顿时吓了一跳,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竟然想好了要与他多约几次!
不行不行不行……我对着镜子使劲揉揉脸,无奈那脸上的红晕就是下不去。
对着铜镜看了又看,心里又忍不住想,其实若是继广将军家的,那他的家世还可以……
蓦然回神,我又猛地拍了拍脸,让人打了冷水洗脸。冷水过了脸,那红晕才下去。
我使劲拍拍自己的脸,心里狠狠问自己,你啊你,你在想什么呢!
5
这一次茶会来得似乎格外慢,我穿了精挑细选,好看又符合「苏家女儿」身份的裙子去见他。
他果真在茶会老地方等着,见了我便遥遥招手。我看他一身白衣风流,身姿挺拔,如此招手,在人群里更是扎眼。
脸上忍不住热了一热,心里又忍不住有一点开心。
这一次他给我讲了天南海北的奇闻逸事,我问他怎么知道得如此多,他说,这是他从小跟着爹爹四处跑经历的。
我养在深宫,连京城都不曾出去过。至于我的爹爹……不,是父皇……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暗暗失神。
他却忽然岔开话题道,给我讲讲你带的茶吧,这茶品起来,属实不是凡品。
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心里忽然有根弦动了动,他……好像不太会安慰人啊……
太明显了。
但是,好像真的很管用。我心里那一点点不开心,现在全都是被他生硬的言语,逗出大大的开心。
这个人,挺有意思。
6
我以为我能同他开心地玩很久,我也的确跟他在茶会玩了很久。细数下来,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直到有一天,父皇突然就走了,大皇兄登基。
母后病了一场,庆太妃也告病。
后宫事宜被几个公主均摊了去,只有我手里空空,毕竟我除了泡茶,还是什么都不会。
我想我应该是难过的,死去的毕竟是我父皇。可是我又总是不太能记起那个给我生命的男人已经去世了。
我问母后,我是不是很无情。
母后久病消瘦,用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发。
小九才不是,小九就像一面镜子,谁对小九好,小九才会记得谁。所以无情的不是小九,是父皇。不要自责。
我点点头,又抱了抱母后,没说母后不要伤心,你还有小九。
母后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告诉我,小九以后一定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啊。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茶会我竟是半年多没有去了。
这一年变动甚多,可惜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很多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八皇兄为了拉拢势力,娶了继广将军家的嫡女做正妃。
我在宫中无事可干,也提不起精神。迢安被皇兄伤了一剑,听说伤得很重。可是我不好去看她,伤她的是我的亲皇兄。
允萱也似乎心事重重,终日宫门都不踏出一步,说是照顾庆太妃。母后也终日眉头紧锁,跟我热络不起来。
整个皇宫里忽然变得死气沉沉。
我不想待在皇宫,便去了茶会,茶会冷清了些,但是我还是看人斗茶斗了一天。直到天黑,那白衣公子也没来。
想来,他继广将军府也是忙起来了,大概他也厌恶了这些玩乐琐事了吧。
7
我不再泡茶,因为没人抚琴也没人跳舞,更没人拉着我聒噪地说那些奇闻逸事。我着实生不出那些闲情雅致去自己给自己泡茶。
终日是陪陪母后,学一学我没什么天分的琴棋书画。
母后说我老成了些,我挑眉说,我哪里老成了。可是我没能坚持到母后的肯定,终是顾了公主的仪态,做了端庄的九公主应该有的表情。
母后的眼神忽然难过起来,她说,小九,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不要顾及这些。
我点点头,可是,我再如何无忧无虑,我也是个公主,我身边的人,都不能像我一样。
那一天,丞相府传来消息,说是迢安好多了,我开心极了。
我跑去告诉允萱,但是允萱忽然开口对我说,她要嫁给我皇兄了。
她说,太妃病重,办个喜事热闹热闹。
我问她,为什么是皇兄?
她说,嫁给你皇兄,总好过嫁给不认识的人吧。
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能嫁给子瑜哥哥,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是八皇兄,八皇兄不喜欢你啊!可是允萱的眼神告诉了我答案,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啊。
看淡一切,却又不甘心。
8
允萱出嫁的那天,我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到那大红盖头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她摸摸我的手,公主,以后一定要嫁给两情相悦的人。
我使劲点头,却发现已经看不见她了,只能声音嘶哑说,好……
允萱是侧妃,喜事办得不大,但是因着庆太妃的原因,喜事办得也不小。
我执意送了她一路,一直送到八皇兄的府邸。
喜宴上,我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高挑背影。
我觉得眼熟,但是没有多想,鞭炮喜乐声交杂,我不想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瞎闹,便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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