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我明白，有人比我更通透。不到两日，凝阴阁传出的闲言几乎要将宁妃所住的延庆宫屋顶给掀翻。

外面沸反盈天，凝阴阁里却静日安好。我伺候着云熙将浓浓一碗药汁灌下，一边为她拭去额间发角的热汗，一边听方无忧小声回报：“——这宫里都传遍了，那日要不是宁妃来了一趟，就像原本知道一样特特的点出甲鱼汤，咱们也发现不了银芯的事情。咱们这里传得最欢的几个宫女，奴才都已经点了眼，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绝对瞒不过去！”

云熙身子尚虚，气息不稳，只忧虑问我道：“这般冤枉宁妃，会不会——”

“荣主子不必担心，”我扶她斜倚在铺了玉骨竹丝帘的缎花锦垫上，柔柔安慰道：“一来他们说的不是假话，二来宁妃为求结案私自用刑本就不妥。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说开了反倒是好事。些许误会，宁妃娘娘不会介意的。”

“可是听说宁妃多次求见皇上，皇上都一概回绝不见。”

“皇上不见自有皇上的道理，主子无谓多想。”我为她拉好薄被，抬眼冷冷划过方无忧谄媚的笑脸，复又婉言道：“奴婢斗胆，还请荣主子恕了莫知姐姐吧。银芯已死，主子的态度也摆明，何必还罚她大热天的跪在太阳底下。若真晒坏了，主子身边可就真的没人了。”

“本宫也是不得已。”云熙一双秋水大眼中全是满满的气恼：“可这么些年，她冒失的毛病到现在都没改掉！若不罚的狠些，今天是一个银芯，明天只怕就轮到本宫了！”

方无忧被我瞪得脸上挂不住，只得上前，正要开口时，忽听碧玉垂珠帘外银蕊清亮的声音兴奋响起：“主子，抓住了！”

抓住的是一个叫阿宛的粗使宫女。年纪不大，身量矮小，在连双连成的挟持下尤其显得瘦弱不堪。进了内室跪在地上，一抬头，入眼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面孔。

银蕊跟在后面，见她一副藏头露尾的畏缩模样，不由心中发狠，一脚揣在她肩头骂道：“装什么装？主子面前老实交代，你刚才偷偷摸摸干什么了！”

“回主子，没——”银蕊已有十七八的年纪，出落的苗条大方，发起火来柳眉倒竖银牙暗咬，颇有几分气势。那阿宛吃她一脚，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银蕊厉声打断：“没什么没！平日里就你传闲话传的最来劲，我刚在亲眼看见你鬼鬼祟祟溜着墙根往房间里跑，青天白日的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还敢偷东西！”说着捧着一样事物献宝一样递到云熙面前：“主子请看，这是奴婢在她屋里搜出来的。这丫头好精怪，偷了东西居然缝在被子里，打量咱们都是傻子吗？”

入手是一方墨玉镯子，玉色绿得发暗，水头随不算顶好，但确实价值不菲。云熙手指细长苍白，把在她的掌中，尤显得翠色阴郁深沉。

我心中暗叹一声，这丫头跟着莫知到底也学了个急脾气，望向连双连成，见他二人除了一脸义愤并无其他，知道还是打草惊蛇了，眼下只得在这小丫头身上找口子。正要开口，只听身边云熙不轻不重道了声：“即没有实话，手脚又不干净，拖出去打死吧。”

“主子饶命！”耳听一个死字，阿宛浑身一震，口齿竟也流利许多：“就算主子刚刚失了小皇子心情不好，也没有打杀自己宫人来出气的道理！主子好好看看，那镯子可是您的东西？银蕊姐姐，奴婢哪里得罪你了，让你看不顺眼，竟在这个时候挑着刺儿冤枉奴婢，奴婢，奴婢——”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云熙被她一番话呕得几欲吐血，正要发声斥责，我连忙拦下：“荣主子莫急，奴婢看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咱们细细问问再做打算可好。”见她情绪稍缓这才冲银蕊赞赏一笑，又将目光投向立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方无忧，方无忧立时心领神会，怒斥道：“哭什么！还没要你的命呢！我问你，你原是甘露殿低等宫女，荣主子晋昭媛位时被分来凝阴阁，可是没错？”

大约眼见一线生机，阿宛立时止了嚎啕改为小声啜泣。

见她点头，云熙忍不住奇道：“甘露殿是皇上居所，人人趋之若鹜，怎么你偏和他人不一样？可见有鬼！”

阿宛急忙摇头，眼泪鼻涕在脸上划出道道水痕：“没有没有，主子容禀，奴婢是甘露殿的低等宫女，日常劳作辛苦不提，还要受那些值日宫女的管束。她们在皇上那里有些什么不好，都把气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受不了，才求人帮忙换了差事。”

我柔柔一笑，软着口气道：“如此说来，你愿意在凝阴阁伺候，也是因为荣主子为人纯良待人宽厚的原因，是不是？”

阿宛闻言，哭声渐止，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能承认，可见还知道好歹。”我叹了一声，在她惊恐疑虑的目光中悠悠道：“银蕊休要冤枉她，荣主子请看，这玉色虽然发黑似滇南的墨玉，但水头黯淡品相极差，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宫里自然不会有，也无从偷盗——”

话未说完，那阿宛面上已是极度震惊，泪眼圆睁道：“你如何肯定——”

“我曾在珍宝阁当差，如今又事御前供奉，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见过？”我挑眉：“亏你还在甘露殿待过，真假好赖都分不清吗？”见她满脸绝望颓败之色，接口幽幽又道：“偷盗宫中物品是一桩罪，宫人夹带互通是另一桩罪。荣主子一向赏罚分明，既不能冤了你，又不能纵了你。这镯子的来历你今日不交待清楚了，只怕说不过去吧。”

阿宛闻言一愣，张开嘴巴又要哭闹，忽见云熙将那玉镯狠狠掼在地上，声音冷得像从十八层地狱里透出来，伏天里生生叫人在心头打了个寒颤：“去取把刀来，今日你要不说清楚了，我就让人将你的皮一块一块剥下来，祭我未出世的孩子！”

“主子饶命！”阿宛脸色已然死灰一片，磕头如捣蒜一般哀求道：“这镯子是奴婢在甘露殿时结交的一个姐妹送的，再无其他东西了！”

我勾唇冷笑：“你将这镯子藏得如此珍重鬼祟，可见本以为此物贵重，又见不得光，可见那人必然与你勾结行事。就为了这个不值钱的东西，你连命都不要了？她骗你在先，你还要替她隐瞒不成？有了物证，相信人证并不难找，若到了那时，你还想说些什么，只怕也无人想听！”

“奴婢、奴婢——”阿宛面色越加难看，斜眼看见方无忧已然取了一柄剥橘子的小刀在手中掂量。那银刀刀刃雪亮如一道电光，生生将刺目的日光反射到她脸上。只见他眼波锐利，森然冷笑道：“这刀去果皮甚是趁手，不知道划在人身上，是个什么景象！”

只见阿宛脸色忽红忽白，终于一抹眼泪横心哭道：“主子饶命，奴婢招了！那人是甘露殿的末等宫女翠彩！她给了奴婢这个，要奴婢答应趁着没人的时候放她进院子逛逛，其他真没什么了——”

我与云熙面面相觑，所见对方均是一脸错愕。只听方无忧又细细问了些时间行事的细节，果然与云熙不适的时间一一吻合，初步便能断定那甲鱼汤是翠彩带了进来参在鸡汤里暗害龙胎。我见云熙又惊又怒，情绪翻滚，连忙让方无忧先绑了阿宛下去，又叫莫知进来伺候。云熙面上寻不着半分血色，只盯着那方翠玉镯子看个没完，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牙关竟不自觉地咯咯作响：“莫忘，我知道翠彩是谁了！你还记得施氏吗？”

大惊之下我扑住她挣然欲起的身子，连忙将那玉镯捡起放入怀中，低声劝道：“主子可能确定？这件事只是刚刚有了眉目，不论如何那翠彩是甘露殿的人，咱们轻易不能攀扯。且银芯已死，这事儿就算结了案，再大张旗鼓的翻出来岂不是叫皇上面上难堪，如何能为你做主？”

“我不会记错！就是施氏！她的奴婢要了我的孩子的命！这是报应吗？是报应吗？”云熙一双泪眼已然熬得通红，唇边梨涡里尽是泄不出的悲愤。

我心口发慌，就连声音都在打颤：“小姐忘了当年的事情了吗？翠彩早已不是施氏的奴婢，翠彩的主子另有他人！”话到嘴边，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是她！”云熙苍白的面上划过决绝的肯定：“一定是她。你可还记得她赐过我一碗凉药！她容不下我的孩子，即便她看不上我，也容不下我的孩子——”她凄凄垂泪不成，眼中几欲泣血，不胜哀凉道：“莫忘，我真的很后悔把你送走。哪怕是将你嫁给夏冉，也能时时在我身边提点，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任人鱼肉的局面。皇上昨日已将夏冉逐出太医院，只怕在这宫里我能信的人越来越少了。莫忘，我要报仇，我要替我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她无限期待的望着我，而我只觉心头一阵一阵的冷热交替。冷的是云熙失去的孩儿，热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心思百转间，我愤而咬牙道：“小姐放心，咱们的孩子，总不能让他白白就这样去了！”。

心中有了主意，万事便如行云流水。终于到得御书房，跪伏在睥睨众生的天子脚下。

“——那宫女处搜出了赃物，惜命怕了，这才吐出受人指使。奴婢已经查过记档，翠彩是永泰五年六月随施嫔入宫，永泰六年元月，出首指认施嫔谋害江嫔腹中龙胎，被慧皇贵妃调入甘露殿任低等宫女”我跪在地上，迎着他微皱的眉心极力做到语调平稳不起微澜：“之后施嫔病逝——”

“朕记得，施氏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裁。”皇帝负手而立，双唇抿出一条刚直的线条：“如今那翠彩人在哪里？”

“奴婢已命人将她关押妥当。”我垂首道：“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头顶一片沉寂。我仰脸去望，却看见皇帝眉峰如聚，眼眸深沉如海。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把人带到御书房来，朕要亲自审问。”

我只觉心口微颤，冷气自肺腑游走在四肢百骸，惊骇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如今太后势微，后宫权柄更替，皇帝，是要重翻旧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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