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害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宁妃如何敢怠慢。待到下了早朝御驾行至延庆宫时，银芯的一份供词已然放在宁波殿的正堂上。皇帝着绾色翱龙常服高坐正中，略略扫了一眼寥寥几句的供状，侧头问立在一旁面色沉重的宁妃道：“荣贵嫔知道吗？”

“荣贵嫔昏睡还未醒来，所以并不知情。”宁妃不觉眉间微蹙：“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不敢擅专上报。该如何处置，还望皇上示下？”

“云儿小产太后甚是失望，不知道也好。此事不宜闹大，既然供词上写的清楚，那个宫女自己也招认了是误将甲鱼入馔，那就按照宫规赐死吧。不知者刑法减半，她的族人就不予追究了。”皇帝将阴沉眼光移到立在一旁垂首不语的我身上：“荣昭媛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你曾是她身边的人，朕事忙，你这几日便多多往凝阴阁去安慰安慰她吧。”

我略略弯腰应了声是，眼光一抬，不经意看见宁妃娘娘略带尴尬的眼神正柔柔飘了过来，与我轻轻一触，嘴角无端微微绽出一朵笑颜。

皇帝午觉自然歇在了宁波殿。我借着凝阴阁去的由头，脚下生风往冷宫急急而去。

冷宫设在的太极宫西北角，与繁华似锦的东西六宫隔得老远，倒是离暴室更近些。那里前庭荒凉，屋舍长久失修，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子。薛氏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常常给她送些吃食补品，却也只是放在门口，并不曾进去过。如今越往里走越心凉，等看到素心的时候，早已心酸的泪流满面。

只见满是尘埃的檐廊下铺满了稻草，素心蜷缩着一动不动，就连眼神都是死的。午间的阳光正好，及其灿烂的洒在她凌乱的发丝上——她是奴婢，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我奔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泣不成声：“素心，素心，是我害了你！”

怀里的人动了一动，抬起头眼神缓缓在我脸上聚焦，似乎想了半天才认出我来，面上终于有了惊喜的表情。她想笑，嘴巴空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你说话呀？你骂骂我！骂骂我好不好？”我的眼泪猛然被吓了回去，心慌意乱的去晃她的胳膊：“素心，你说句话好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她被灌了哑药，永远都不能说话了。”身后传来夏冉沉痛的声音。我震惊的回过头去，正看见他满眼的血丝，憔悴的令人心惊。

“这是皇上的旨意，药是我亲手配的，至于为什么，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我大惊失色，喉中咯咯作响却说不出半句话来。那日迦罗姑姑为求皇帝收回和亲旨意，在甘露殿中扬声哭诉先贤淑皇后死因，又牵扯到前朝权利更迭，这样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不知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皇帝为求稳妥将当值的三十二名宫人统统当场赐死，以至于白玉阶前血流成河，就连亦双也未能幸免。能完完整整活下来的人，只有他视为心腹的赵明德，和一个我。

素心这个样子，不知幸或不幸。

“药即是你配的，可有治好的法子？”我期待得望着他，却只看到他无奈的摇头：“能留她的性命已是难得，我若暗中留一手，只怕还会害了她。”

他走过来，熟练得将素心从我手中接过去轻轻搂在怀里，好像护着自己心爱的孩子。素心静静靠在他的臂弯里安然如一只乖顺小猫，清丽面容上不安紧张一扫而空，只将眼光一瞬不瞬的凝在我惊讶的表情上。

“你们——”

“我喜欢她。”夏冉轻轻为她整理散乱的发丝，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无比温柔和宠溺：“她也答应了只要一出宫就嫁给我，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媒人。”

“你——”我一时讶异，反应过来时想也不想便说道：“不要以为你娶了她，我就会帮你在皇上面前邀功争宠。我不会让她成为你往上爬的踏脚石！你得不到任何好处！”

夏冉闻言抬头冷冷看着我，妙丽双目中尽是不屑：“莫忘姑娘，夏某贪财不假，但好歹也知道什么东西能换什么东西不能换！即便之前求娶于你，虽有依附之意，但也是有三分真心在里面。”他在我怔怔的注视下坦言道：“直到我遇见素心，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有两情相悦，生死不离。”

见我愣在当场，他淡淡而笑，仿佛话中的惊心动魄只是云淡风清的一场梦：“她被灌药后神智一直不怎么清醒。我顶着欺君杀头的危险在这冷宫偷偷陪了她五天。当时想着她若是挺不过来，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老天开眼，她除了不能说话外，其他一切皆可无恙。”

“所以荣昭媛小产之前怎么都找不到你！”我失声惊呼，想怨他却怎么都恨不起来：“如今龙胎不保，你这些年好不容易到手的富贵地位只怕也保不住了——你不后悔？”

“莫忘姑娘，这种不顾一切的爱情，不要因为自己得不到，就质疑它的存在。”夏冉看着我的眼神中有深切的怜悯：“夏某问你一句，当初在麟趾宫前驻足的心情，你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吗？我早就忘了！在浣衣局的幸苦劳作中，在甘露殿的富贵锦绣中，在大明宫的情动心跳中，我早就忘了！

不不不，又或许我没忘——至少我能为了旋波拼力一挣，为了迦罗姑姑痛哭流涕，为了枉死的三十二名宫人心神恍惚——那是我正在一点一滴慢慢消失的良心、善良和人性，我怎能忘记。

“你若还记得，就请你想想办法，将素心送出宫去。”我眼中倏然明亮的火花给了他希望：“毕竟，这是你欠她的。”

出得冷宫，心情越加沉重，只觉得这几天如在噩梦中一般，醒来时人人不得安好，以至于我还能安然站在阳光之下，负罪感油然而生。触目尽是靡丽的春色，万物出新，处处生机盎然。物犹如此，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吧——

转念想到，素心虽苦，但毕竟性命无虞，身边还有夏冉护着，她的事情暂可缓上一缓。凝阴阁那边确是刻不容缓，心中打定主意，一抬头，便发现已然到了暴室门口。

几步上前长驱直入，守在门边的两个粗使嬷嬷抬头要骂，一看是我，腾地变了脸色。我定睛一看，不由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老熟人呢。

“姑娘有何贵干？”脸色一变，连说话都好听起来。我道：“莫忘有位朋友在里面，今日特来探望。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另一个陪着笑脸支吾：“姑娘也知道，里面关的都是些犯了错的宫人，宫里规定不让外间探视。老奴实在——”

我心道居然还想问我要好处！只横过一眼，傲然道：“嬷嬷跟我也算熟人了，自然不能能叫你们为难。说起来还要多谢嬷嬷给我留了条舌头，好让奴婢在皇上面前说道说道。”

那嬷嬷笑脸一僵，另一个连忙打岔道：“就是就是，即是熟人哪有不讲情面的道理。姑娘里面请，老奴为姑娘领路！”

“不劳嬷嬷。”她识趣我便见好就收：“我自己去就行了。自己姐妹，还想说上几句体己话，若是有什么不便，还望嬷嬷来报个信。”见她忙不迭的点头，这才昂首往里走去。

暴室与我并不陌生，走不多远就见小小一间囚室里，披头散发的银芯趴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背上的血痕透衣而出。

我皱眉，隔着栅栏唤她一声，但见她眼帘微动，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莫忘，是你？”说着，竟忍着痛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眼中带着无限期望：“皇上可是让你来重查此事？”

她这句话说得我一头雾水：“没有，我自己来的。好歹共事一场，我来看看你。”

“不是？”银芯眼中一丝光明陡然黯淡，俄而面色如土：“罢了，伽罗姑姑一死，谁还会给我们这些人做主？”她擦了擦干在脸上的血迹，望着我道：“荣昭媛的孩子没了，按你跟她的交情一定恨透了我，还来看我做什么呢?”

乍听她扯上皇帝，又扯到伽罗姑姑，我不免疑惑道：“银芯姐姐，你我在凝阴阁共事一主也有日子，你为人素来谨慎小心，这次的事情当真是个误会吗？若有冤屈，怎么能随意画押呢？”

银芯闻言眉心一跳，咬牙将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伸到我的面前：“你看你看！我若再不画押，只怕熬不到查明真相的那一天！”

眼见一双骨肉分离鲜血淋漓的手近在咫尺，我惊骇的连连后退，颤声道：“可是一经画押就是死罪，即便皇上宽厚不追究你的家人，银芯姐姐，你，你——”

“我又能怎样？”银芯再忍不住，泪水潸潸而下：“莫忘，我冤枉，我是冤枉的！求你跟皇上说，我是熬不过刑才承认错手。荣主子刚有身孕的时候夏大人就交代过，甲鱼、螃蟹、山楂、桂圆都是孕妇忌口，我背得烂熟，怎么可能会有错手！”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