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甘露殿已过了未时，正是一日间热力最盛的时候，暖风一吹却无端生出几分寒意，原来是急急而走，身上一层薄汗已然浸湿了内衫。老远看见殿前那株高大的水杉下，张全跟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看见是我，连忙迎了上来。

我见他面色焦急凝重，知道八成是赵明德又有吩咐，便迎着他上前：“小张公公。”

“我的姑奶奶，你去了哪里啊！”张全一张脸急得蜡黄，炒豆子一边噼里啪啦道：“皇上心情不好，一个人去了鹿鸣苑！之前问了你一声，师傅说你去慈宁宫取衣服了，当即就被皇上骂了一顿，现在还跪在寝殿外面呢！”

赵明德是皇上贴身的人，又身兼大内总管一职，在宫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连他都在罚跪，可见皇帝的心情糟什么地步。我大惊道：“那皇上身边谁在伺候？”

张全急得汗都出来了：“就是没人！连御辇都不让跟着！先前湘妃娘娘来过，可是没呆一会儿就走了。这个节骨眼儿她都说不上话，谁还敢来呢？现都指望着你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我心口发闷，却又不得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道：“也罢，我先去换件衣服就去鹿鸣苑候着。烦你跟赵总管说一声，都是我的错，等回头我就给他赔罪去。”

张全“诶”了一声，巴巴的跟在我后面往甘露殿里走。我刚想回头问他是不是还有事儿，只听他在后面低低道：“莫忘姑娘，此事不同以往，被打被罚都是小事，可要千万掂量着说话！”

他的语气颇有哀求的意味。我知道他是怕被迁怒，心头五味上涌，却只得点头应道：“莫忘明白。”

眼见浣花阁内空空荡荡，我这才恍然想起素心去了伽罗姑姑那里。心里暗道这真是祸不单行，又想到已经错了一步，此时万不可过于出挑，没得惹怒龙颜反而是大罪，于是除了日常首饰，将原本的粉色宫装换了一身天水碧色素纱裙，又用藕色的华锦束腰，看上去素而不哀，这才放心出门。

鹿鸣苑的牡丹园已是花开正好的时节，大把大把的牡丹绽放得欲仙欲死，正应了明月公主歌中所唱“翩翩绿衣逐风扬，百花我为首，开遍三千凡尘界，艳绝九州！”。花香馥郁间姚黄、墨紫、浅红、团绿色色竞逐风流，远看如一团五彩霞光，近看却各有神姿，步入期间宛如漫步仙境。

只可惜花容娇艳，却无赏花之人。说是皇帝没有人跟着，但离鹿鸣苑远远的四周早有禁军把守，认出我是皇帝身边的人这才放行。我自院中匆匆而过，直到鹿鸣苑的木门伸手可触时，不禁犹疑起推还是不推，忽听见里面传来一把温润的男声：“——自古和亲乃是国之大耻！我朝与北金国力相当，实不必除出此下策！儿臣愿领兵常驻河西，永拒北金于天山以北！”

“你去？”皇帝沉稳的声音冷冷响起：“你的太子之位不要了？”

“若能换得明月一生幸福，换得我大燕不受汉家之耻，儿臣愿意退位让贤。”

“混账！”只听皇帝怒斥道：“说这些话，你可对得起你早逝的母亲？可对得起朕这些年对你的栽培？可对得起这天下万民给你的尊荣？可对得起你将来要担负的责任？”

“父皇，北金觊觎我殇雷二州久矣，断不会为了一个公主就偃旗息鼓。若然战事再起，父皇可想过明月将何去何从？”

“明月是朕的女儿，是我大燕的公主！食天下供奉，则必为天下贡献所有！你是朕的太子，是将来要接朕衣钵的人，难道不明白，我燕朝立国大业，要的不是雄关铁臂，而是永绝后患！”

“父皇——”

“霄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皇帝长叹一声：“可知为君上者，一生有多少无奈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短短几句话听得我心惊肉跳。里面安静片刻后，还是皇帝打破沉默：“去吧，霖儿还在太极殿跪着。你是兄长，合该去陪陪他。”

听他话音未落，我连忙后退几步，装作刚刚步入花圃的样子。果然太子推门而出，正见我从花园的柴门处往里走，见了是他，面上一愣，随即矮身行礼如仪：“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在外面候着吧。”太子扫过一眼，随口吩咐道。眼看几步就要越过我去，忽然脚步一滞，回过身肯定道：“我一定见过你，不是和明月在一起的时候。”

方才偷听到的那一番话叫我对他充满钦佩，听他这样问，便想了想道：“殿下可还记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吗？”

太子眉头微微一蹙，俄而面上似愁云中散开一道明光：“你是那个莫忘？！”

他说的“那个莫忘”指的是曾与他提灯夜行的小宫女，并非御前供奉的莫忘，我忍不住微微翘了嘴角，垂头道：“正是。”

“你——那时刚刚进宫？”他思索片刻，语气中竟翻起不可思议的风浪：“你是皇上身边的人！那玉——”

“殿下误会了，”我觉出他的思浪翻滚，连忙道：“奴婢从不曾有半句谎言。如今有幸能在御前，也是奴婢始料未及的。”又觉言多必失，便垂头道：“往事已矣，奴婢恭送太子殿下。”

“你说的对，往事已矣，何必再去寻本逐原。”太子流目于满园绚烂，伴着面上若有似无的淡淡苦笑翩然而去：“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世上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那拢翠竹后面，又在鹿鸣苑的木屋外转了几个圈圈，到底不敢擅自进门，干脆一屁股坐在木门边上，静静等着里面的人传唤。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映得漫天霞光都有了悲壮的味道，清凉的晚风在馥郁花香中来回荡漾，将花枝竹影摇曳得飒飒生姿。牡丹园的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突如其来的打破了原本的静谧。来者大踏步的长驱直入，满园春光在他眼中仿若视而不见。

我抬头一望，惊得弹跳起来，当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直冲上前去拦在他面前：“奴婢见过王爷。”

西郊大营，快马来去也要一天的时间。自下了早朝消息扩散出去到现在不过黄昏时分，也不知这半天时间慕容霆是怎样催马狂奔。想是赶狠了来，都不曾发现鬓角边已被风扯出几缕乱丝，为他汹汹而来的气势平添上几分潦草：“你也拦我？不要以为本王对你说过那些话，你就可以如此放肆！让开！”

“王爷，您的发脚乱了！”我仰头迎上他发红的双目：“皇上就在里面，御前不可失仪，请容奴婢先为您正冠可好？”

慕容霆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下意识的立在原地，由得我踮起脚尖去将他鬓边发丝往头上绕，他身材高大，我哪里够得到他的发顶，只是做了个样子挨近他低声道：“你要说的太子都说了，皇上说给太子听的话却未必能说给你听。王爷，皇上是下了决心的，你这样气冲冲来找皇上，除了让皇上生气以外，可还有别的用处？”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阿霏嫁到北金？！”慕容霆扭头狠狠瞪着我，眼中电光火石，嘴角却抿出刚毅的线条：“太子从未上过战场，他的话有多少分量？换我去云西——”

“王爷可有把握一举荡平北金？”我干脆一语点破：“皇上胸怀天下，要建万世之功，王爷为臣为子，都不该有任何异议。何况——”我咬了咬牙，道：“公主自己也同意了。”

“你说什么？”慕容霆闻言大惊，难以置信的看着我：“阿霏她——”

我鼓起勇气，定定看着他几欲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慢语道：“王爷不会不知道公主心中所想吧？”

凌厉的眼风后面是藏不住的痛心和无奈，慕容霆眉间峰峦如聚，越显得他冷峻深沉：“你知道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他这个高深莫测的模样，却恰恰好坐实了我的猜测。

当年在凝阴阁里，明月公主曾说过，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尽出于慕容氏！这般有感而发，自是心中有了念想。只可惜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她爱上的人即便日日得以相见，却永远无法相亲相爱。

似太子这般光风霁月，谪仙一般的人物，试问有几个女子能够不动心呢？

那日浊风吟中，公主含泪痴望的模样我至今难以忘怀。想来天下痴情女子大都有着同一张面孔，稍一有心并不难分辨。再联想到公主选婿，皇上特意潜了我去明月公主身边提点，又特特点出一个“王”字。可那王锐除了一身皮囊略有太子几分影子以外，其他分明并无可取之处。皇上此举，大约是怕公主情到深处做出饮鸩止渴的傻事。

以上原本皆是我的猜想，现下心中明了，更是唏嘘——无论是在出云馆接旨，还是在慈宁宫邀赏，那个坚强的女子于人前一滴眼泪都没掉，唯独说到相爱不可相近时不可抑制的泪如雨下，这个中滋味，只怕无人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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