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回銮，我等一班宫人自然速速随行。迈出慈宁宫大门时，我想起皇帝方才换下的朝服还放在侧殿，眼看御驾遥遥在前，只得让一个持灯的小宫女给赵明德传个话，自己回头再往慈宁宫走去。

守门的宫女问明来意不敢怠慢，连忙将我引在侧殿外稍后。不过一会儿，又两手空空从里面转了出来，一脸歉意道：“皇上的东西奴婢不熟悉，唯恐失了一两样反而不好。还是麻烦姑娘进来拾掇拾掇。”

那朝服冠冕我本已整理妥当，就放在小榻上随手可取，听她这样推脱反倒心底起了疑。念头一转便痛快应了一声，随她几步进了侧殿。果然，进门抬眼便看见太后端坐在软榻之上，那理得整整齐齐的玄色朝冠就搁在手边。她见我跪拜时并未显出多少惊讶，不禁微挑嘴唇道：“起来回话吧。”

我依言立起身子，垂头听她问话。刚开始说来说去不过是些皇帝起居的事情，见我对答如流，太后满意点头道：“哀家原先觉着你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是大有长进了。”

“伺候皇上，奴婢不敢不用心。”

太后闻言淡淡道：“这后宫妃嫔宫女，哪一个不在皇帝身上用心，端看用的什么心思罢了。”她见我面色赤红，冷冷一笑道：“哀家知道皇帝喜欢你，天天把你放在身边。”她深深叹气，语调甚是无奈和伤心：“皇帝已过不惑，如今就连哀家也摸不准他的喜好，还要来问你们这些奴婢。”

我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不敢！皇上以天下供养太后，孝感动天。太后母仪天下，待皇上更是无微不至。太后皇上二人母子连心，奴婢小小宫人，如何能僭越比较！更何况奴婢只敢在分内事上用心，至于皇上的心思，奴婢不敢揣摩。”

太后苍老的面上浮出世故冷笑：“好一张伶牙俐齿。幸好上次没有去了你的舌头，否则皇上看折子的时候身边缺了这样一只百灵鸟儿，岂不是要埋怨哀家。”她在我不安的目光下施施然道：“哀家年纪大了，说话不中听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听说公主那里是你去传的旨，那哀家再令你去劝一劝公主，劝一劝皇帝，切不要因为和亲的事情，伤了二人的父女情分。”

我心思一动，小心翼翼斟酌道：“太后容禀，公主下降关乎重大。奴婢什么都不懂，该如何劝说公主，还请太后明示？”

“方才的事你也看见了。”太后饰以珠翠的手缓缓拂过绣满金丝银线的玄色朝服：“该怎么说你自己掂量，”她目光沉沉望我和缓道：“这件事情办好了，哀家不会亏待你。你若办得不好，哀家自然有法子让你出不了这慈宁宫。”

得了这样的懿旨，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正堂上走。眼见宫人早已将正殿收拾停当，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明月公主孤身一人昂首跪立在当中。见是我来，面上划过一道讶异神色，接着便流露出浓浓的厌恶：“你来做什么？本公主不要看到你，走！”

我苦着脸暗道我也不想来啊——让明月公主跪在慈宁宫，便是皇上有意让太后帮着和缓。太后偏偏拎了我来趟浑水，便是摆明了不愿掺和此事。也不知他二人之间各自转的什么心事，却将我这个小小奴婢扯来做磨心，一个不好真真小命不保！想到这里脸上的痛心模样便又真了几分，只跪在她身后轻轻道：“奴婢知道公主不想看见奴婢。奴婢说几句话就走。”见她别过头去不理睬我，便又道：“公主既然想通了，又为何硬要惹怒皇上呢。公主明知道皇上心里其实是很疼公主的。”

“奴婢不敢擅谈什么家国大义，只求公主想一想，皇上此举未必没有难处！公主是明白人，单看之前皇上对公主有求必应，便可知皇上心中的不舍！”我放软语气道：“奴婢斗胆多嘴，公主冰雪聪明，此前诸多要求无非是为了三殿下！可是请公主细想，固然慧皇贵妃去了潘姑姑如失一臂，先贤淑皇后葬入皇陵，三殿下的身份更加尊贵，可殿下在后宫依旧没有根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皇上！”

“公主玲珑心思却也有不通之时。半年之期变数颇多，皇上能应承下来，说明此事并非没有回还余地，公主却逼着皇上此时为三殿下娶妻。公主啊，就连奴婢都知道皇子娶亲非同小可，如今朝堂之上变幻莫测，皇上高瞻远瞩，自然有皇上的想法，公主贸然提出此事，是要断了三殿下以后的路吗？”

话音刚落，只见明月公主双肩一颤，抬头时便发现她已经转过身来狠狠的盯住我：“你可知道你方才所说句句都是死罪！”

我连忙垂下眼帘道：“彼时在华盛楼时公主与奴婢赤诚相待，奴婢一直感恩在心。此事奴婢帮不上忙，只愿能为公主拨云见日。”

“你——”明月公主定定看着我，忽然语调一软，再不复之前的气势，淡淡道：“我没有你说的那样聪明。我母后入葬皇陵本就是她应得的，我不过只有这个机会为她争取罢了。半年之期也确实是为了学业不至半途而废，并未想过什么变数。倒是阿霖的亲事有些私心，如今被你一点，原来还是一记昏招。”她自嘲一笑，凄凄道：“事到临头才知道，我这个嫡长公主，原来这么蠢！”

她忽然一伸手拉住我，深黑的眼眸中透出无限期望：“莫忘，你是父皇身边的人，你最懂他的心思！你说我该怎么办？！”

手臂被她攥的生疼，我不敢躲开，只得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道：“奴婢敢问公主一句，公主究竟是嫁还是不嫁？”

明月公主哀如带露桃花的脸上划过刹那的犹豫，只片刻便斩钉截铁道：“来之前我便想好了，父皇圣旨已下再不得还转，我自然要嫁，却也不能嫁得这般窝囊！”

“公主既有了主意，那便好办！”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她没有说出一个“不嫁”，否则真是越劝越回去了：“皇上向来宠爱公主，如今公主远嫁，只怕皇上心里最是难过。公主若真要为三殿下筹谋，不如——”我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不如什么都不要提，这半年时间好好在皇上面前进一进孝心吧。公主越是深明大义，皇上才会越内疚，之后才会越发为三殿下打算。有了皇上的宠爱，三殿下以后的路才能越走越顺。若是公主将皇上的心闹腾硬了，于公主于三殿下，都没有好处啊。”

明月公主闻言面上一片沉寂。二人对望多时，她忽然嘴角一弯挑出一记嗤笑：“这是慈宁宫，我原以为是太后逼着你来做说客，又以为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父皇！莫忘，你真的喜欢我父皇？”

我不意她转换话题如此之快，一愣之下应道：“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时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太子，你也是这样回答我。”明月公主双目沉沉，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神情与皇帝如此相像：“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得我满意，我便如你所愿，老老实实回去诸事不提，若是我不满意，”她红唇微翘，似笑非笑道：“你便陪着我在慈宁宫好好跪上一跪，再陪我嫁到北金去吧。”

我怔怔望着她已略有憔悴的美丽面庞，轻轻点头：“公主请说。”

“我问你，”她一字一句宛如剖心：“若你与心爱之人远隔万里，终生不得相亲相爱，你当如何？”

我在心底叹出一口气，望着她幽深双目道：“公主容禀，奴婢与心爱之人远隔万里此生不得相见，如若君心似我心，奴婢愿他娶妻生子一世安宁，他也必会希望奴婢嫁得良人，岁月静好。奴婢知道，世上很多事情往往求而不得，即便永世不得相见，奴婢也会感谢上苍，让这样一个人在奴婢生命中出现过。”

明月公主闻言面容大悸，眼中瞬时水光莹莹，俄而泪水潸潸而落。我扶她立起身来，无言间一步一步往慈宁宫外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只到得出云馆前，明玉公主抬眼望着那玉楼云阁，忽然幽幽道：“莫忘，我以前不明白父皇为什么喜欢你，现在才知道你的过人之处。”她移目专注的看着我：“日后我去了北金，宫里再也顾不上了。只盼着阿霖闯祸的时候，你能在父皇面前说说他的好和我的不易，便不枉我与你相交一场。”

她这样卸了一身傲气，语气平和的与我说话还是第一次。我心头一暖，不知怎的眼圈也红了，不由得点点头道：“奴婢不敢当。公主的吩咐，奴婢记住了。”

“多谢你。”明月公主冲我一点头，不及我行礼，便头也不回的踏进出云阁。我知道她急着回去收拾心情——即便心志坚强如铁，却到底还有万千女儿情思萦绕心头，她此时的心情，我只能理解，却无法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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