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长的梅雨季节于太极宫无处不在的低吟浅唱中提前来临，潮湿的空气中逐渐有了燥热的味道。即便在月光如水的夜间，甘露殿的御书房里依旧闷热难当。那奉在堂中雕刻成云山松海形状的大块冰山，在烘烘烛火中已悄然融成面目模糊的一块。

我立在皇上身后轻摇罗扇，还是看见他薄薄的常服被汗水腻湿了一块，不由得冲随侍在侧的赵明德使了个眼色。

赵明德哪里不懂，连忙轻手轻脚奉上一碗冰镇酸梅汤道：“这是宁妃娘娘方才叫人送来的，说是怕屋子里闷，还请皇上消消暑气，也歇一歇眼睛。”

皇帝目不斜视，只随意道：“宁妃的酸梅汤做得好，朕上次喝过。如今荣贵嫔爱食酸，你把它送去凝阴阁吧。”

赵明德闻言一怔，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荣贵嫔那里怎会少了这些。这是宁妃娘娘一片心意，您看——”

“朕自然知道她的心意。你只管送去，就说是朕赏的。”皇帝不耐的挥手：“去吧去吧，没得在这里闹的朕心烦。”

即这样说，赵明德不好再坚持，走时连连拿眼色瞟我。我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眼见他离了殿门，这才曼声道：“皇上不想喝酸梅汤，奴婢去给你做个冰碗来可好？”见他不理我，一句话在嘴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冰碗里放些西瓜蜜瓜和葡萄，还有奴婢自己腌制的海棠果，淋上厚厚一层蜜汁并玫瑰露，颜色好看，酸甜可口消暑解乏，以前奴婢常做给荣主子，皇上您看可好？”

至此方见他搁笔，侧过头来幽幽看着我：“你不用急着替荣贵嫔说项，朕并没有恼她。”

说起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因着云熙的肚子，人人都把眼睛盯紧了凝阴阁。乃至于午后宁妃娘娘好心差人送去一碗酸梅汤，却被不动声色的退了回来，这样的事情在晚膳后已经被发酵成了无数个不同版本，在宫闱内室间流传，引得有心人瑟瑟嗤笑。

如今宫中两大阵营，皇贵妃与宁妃壁垒分明，虽不至水火不容，但也明争暗斗的十分热闹。云熙自打有了身孕，于吃喝一事上极为紧张，我知道她是被皇贵妃曾经的一碗凉药惊出了心病。但就事论事，云熙此举实在大大拂了宁妃娘娘的面子。私心想来，皇上方才的举动，大约是为了平息宁妃的尴尬和委屈，也是向六宫展示他对于宁妃的信任。

“皇上说什么？”后宫杂事，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段文章。他不愿我涉及其中，我便装出无邪模样，瞠着一双大眼望他：“奴婢不明白。”

皇帝眼风不动，面上有明了的淡笑：“不明白便罢了。”他招手示意我上前，指着桌上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道：“你过来看——”

檀木书案上平铺的洒金竹叶笺中，端正躺着四个大字：王谢林顾。字体骨架峥然，落笔潇洒，大有临风写意的味道，隐约可见提笔之人心中万千气象。字固然写得大气磅礴，却不知道是何意思。我凝眉，又听他道：“朕让你猜，看看朕属意哪一个。”

他这样一说我心中立时明白了七八分——王谢林顾，正是朝中得意的旧族新贵。王氏顾氏本就是屹立三朝不到的名门大族，谢氏林氏虽不及他们树大根深，但在一众新贵中算的上鳌头独占，风头强劲。皇帝将这四门姓氏列出，怕不是在为公主择婿吧！

他随口一问不过是兴之所至，我哪里可以当真置喙：“奴婢看皇上的字个个都好，”想了想，遥遥冲那个“顾”字道：“这最后一字，收笔利落，遒劲好看。皇上书法了得，奴婢敬仰。”

“顾？”马屁虽然没有拍得他欢欣，至少不曾拂了他的性质：“富贵人家，不问朝堂，是个好去处。只是听皇贵妃说顾家小子整天不着家，名声不好。”他侧目望着我：“你也是女儿家，若让你嫁去顾家你可愿意？”

我惊笑出声：“皇上是要把奴婢送出去吗？奴婢守着皇上，哪里也不去！”

“朕也舍不得。”皇帝笑意融融，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玩笑一场：“霏儿这个丫头最叫人头疼，到了嫁人的年纪也不叫朕省心。这些年太后和朕替她拣选了不少人，她一个也看不上。到底女孩儿大了的心思难猜！”他感叹一句，柔柔搂住我的肩膀道：“前几日听她说起，你帮她挑了不少首饰甚合心意，到底你们年纪相近，心思眼光差不多。这几日你且去陪陪她，待到朕的寿诞过后，朕再问她的意思。”

说着，一手在那个“王”字上轻轻一点：“你们姑娘家或可相互提点些，万不要选错了对象，耽误终生。”

话到此处不可不明。第二天我便立在出云馆内室的芙蓉银水镜前，一五一十向明月公主列明皇上的意思。

“父皇将我想的也忒不堪了，凭他小小一个王氏，有什么人才能让我非君不嫁？”明月公主将一只翠玉绞丝发簪在脸畔比了又比，勾勾手指示意我帮她插戴。

我接过那发簪，借着银水镜的清光在她发上转出一个漂亮的角度，含笑道：“公主眼光真好，这簪子上的冰种翡翠舒润鲜艳，正合公主今日的桃花妆。”顿了顿才道：“皇上视公主如掌上明珠，自然万事都为公主想得周全，公主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

如今朝中王氏一家独大，又有太子在手，皇帝自然不会愿意再嫁个公主过去。明着说是借着皇帝大寿的机会聚集些名门世族子弟让公主自己挑，实际已经指明方向，左不过谢、林两家，顾氏尚要掂量掂量，至于王氏，大约是为了照顾太后的面子吧。

只不过这位明月公主做事向来出人意表，做父亲的不放心，特特的把我派过来时刻盯着，当真是煞费苦心。

明月公主双眉一挑，银水镜中如花容颜立时跳脱生动起来：“父皇的苦心我自然明白。只不过这几日你既然要跟我，那我出云阁的规矩你可要懂得！”

我连忙退后几步，持礼道：“请公主教诲。”

“也没什么特别。”明月公主面上忽绽出一朵春花吐蕊般的笑颜：“本公主从不用贴身宫女，除了琥珀跟过我一年，你是第二个。跟着本公主，凡事许看许听，就是不许说！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明白”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不易。也不知道那汇一真人如何管教的这位祖奶奶，往皇帝那里正儿八经的谢恩问安后，她带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丽芳仪所住合欢园去督促一班小女伶练习舞蹈。

丽芳仪，就是原来的丽嫔，善舞多姿，近来为了明月公主在寿宴上献技的事情没少操心。为博公主欢心，跳舞的小姑娘也都卖力得很，只是一只曲子唱不到一半，明月公主便尿遁无踪。我忍着看完一支舞跳过三遍，这才对陪着一边的丽芳仪客气道：“丽小主，既然公主已经不在此处，奴婢也请告退。”

丽芳仪一张俏脸憋得通红，迟疑半天才喏诺道：“公主不过离席片刻——”

合欢园庭前那几株合欢树依旧郁郁葱葱，绿华如阴，只是这树下之人却再不复我眼中那般风姿仙骨。遥想当年芙蓉浦边一曲广寒曾令我神思沉醉，如今再看她行事摇摆，只知道一味依附讨好，那里有半分广寒仙子的清高孤傲之气。厌恶之余，自然想到云熙逐我出凝阴阁，她虽不是主因，却也在一边鼓噪口舌，不由得越加鄙薄，冷笑道：“这样的话奴婢可不敢跟皇上回禀。丽小主有公主庇护自然不怕，奴婢却万万不敢担这欺君的大罪！”

眼见她脸色发白，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身边的侍女玲珑急忙上前扶住道：“天气热，姑娘再坐坐，兴许一会儿公主便回来了——”

“玲珑姑娘说的是。”我仰头望一眼当空烈日，幽幽道：“此等骄阳下，奴婢没有侍奉在公主身边，真是罪该万死！奴婢这就去向皇上请罪。”说罢起身欲走。心里算计着不出三步，果然身后传来弱弱一声：“莫忘姑娘，请留步！”

转过身来看见丽芳仪身姿楚楚，娇俏面孔上是万般不得已的为难和哀求：“公主方才已经离开了。”她局促的扭着手指头，低低道：“我并不是有心隐瞒，只是公主之前嘱托我，我实难推脱——”

“奴婢明白小主的为难之处。”我自然见好就收，诚心道：“公主天性洒脱，不受拘束，奴婢也是万般无奈只能向皇上陈情。若是知道公主的去处，奴婢理应第一时间前去伺候，哪里还有不顾主子自去请罪的道理！”

这话里的台阶丽芳仪果然接的顺风顺水：“哪里还用我说，姑娘心思敏捷，必定能猜出，公主若要出宫，自然先去了吟雪台。”

闻得“出宫”二字我小小一惊，面上仍是平和：“一切都是莫忘自己的想法，与小主无关。”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春风拂面。丽芳仪与我相距不过两步，她身上郁郁的香味便随风绵绵袭来。那香不似寻常的花果香气，也没有半分胭脂气味，因为突如其来的浓烈，竟然熏得我口鼻发痒，好容易才忍下一个喷嚏；“小主身上好香。”

“姑娘还是快些去寻公主吧。”丽芳仪对我的话置若罔闻，退后几步一脸不安的催促道。

无暇多说，果然在吟雪台前，被我拦下一辆准备出宫的马车：“公主可是要去逍遥王府？”

一身男装的明月公主自马车上探出头来，冲我勾勾手指明媚一笑：“既然被你发现了就一同走吧！”待我在车上坐定后，她方才调皮的眨眨眼睛，呵呵笑道：“跟着我可别吓破了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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