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年节就稀疏下来，宫中虽有饮宴却再无阖宫大庆的场面。√且天气日渐转凉，连带着后宫诸人对于立后的热情程度的渐渐淡去。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原本门庭若市的永春宫逐渐变的车马稀薄，而皇帝的“雨露均沾”也叫后宫众人一厢揣测纷纷，一厢暗自希望皇上重新投向后宫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后宫便是前朝投影。原本喧嚣尘上的立后之说逐渐稀薄起来，朝堂上亦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晚间我替皇帝整理奏章时，他命我将所有立后奏本中提到的妃嫔一一罗列出来，验照而看，居然气极而笑，指着一处道：“还真难为他们能想的到！”

我伸头去看，竟然是淑媛刘氏。这个刘氏我从未见过，只知道皇帝从来没有召见过她，应该早已失宠。这样的人都能被提起，可见朝堂之上还真是百花齐放，再不是王氏一家之言。

眼见皇帝气得失语，便有心调和几句，忽听他冷冷道：“永泰三年贤淑皇后薨逝，尤氏虽是罪魁祸首，刘氏与她亲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朕念在贤淑皇后宽厚，留她在淑媛的位置上苟活至今，现下居然还不安分！赵明德！”他高声一唤，便见那赵明德疾步从门前落地屏风后转进来，应声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只听得皇帝语含利霜，冷酷道：“淑媛刘氏，不安于室，私德败坏，竟敢做出勾结前朝觊觎后位之事，着降为更衣，赐白绫。”

我知他恼怒，却不曾想到大晚上的竟要杀人，早就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赵明德也是莫名惊惧，自然不敢问为什么，只弱弱问道：“皇上可是要即刻传旨？”

皇帝眼眸一沉，煌煌烛火中的侧脸线条刚硬无比：“你亲自去！”

赵明德应声而退，独留下一个摊在原地发抖的我。

垂头看见描金海牙纹的软底长靴走到面前，听见他在头上缓了语气道：“害怕了？地上凉，快起来。”

我心道说翻脸就翻脸，说杀人就杀人，焉能不怕。想试着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软得像根面条，哪里支撑得住。努力了几回还是不行，只得小声道：“皇上，奴婢腿软，能不能跪一会儿？”

头顶传来皇帝一声凉凉嗤笑，只听他高高在上问道：“你可是觉得朕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我哪里敢应，只得拼了命的摇头，却又听他冷冷道：“朕赐死刘氏，你可是觉得她冤枉？”

平心而论，我进宫三年以来都没有见过刘氏，也只是进了甘露殿跟在伽罗姑姑后面看过一回嫔妃的名册，才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物存在。即便有着淑媛的位份,刘氏还是活成了一只鬼，如今这份莫名其妙的奏章，真的让她去见了阎罗王，说她不冤，才叫冤枉。

“刘氏早已失宠，他们此举意在试探朕！朕要杀的并非刘氏，而是那些刺探朕、揣测朕，左右摇摆的人心，好叫他们知道这前朝后宫，到底谁才是主子！”

我跪在地上如披寒芒，一股寒意自头皮往下延展，深入骨髓四肢，恨不得与膝下的曜石花砖融为一体。他的话我似乎懂一点，又似乎完全不懂。自薛氏倒台后，前朝格局已然起了大变化，后宫诸事也不再握于太后一人之手——皇上，是要对王家动手了吗？

不不不，只要有太后在，有太子在，王家依旧稳如泰山。

“皇上说的奴婢不懂——”我伏在地上，小小声道：“奴婢不敢质疑皇上。事关朝政，奴婢不敢置喙。”深吸一口气，这才将心中惊惶诉诸于口：“皇上，奴婢是怕死。”

头顶传来他沉稳和缓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上：

“莫忘，你是个聪明姑娘，知进退，明事理，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明白了这一点，朕保你长命百岁！”

作为“聪明姑娘”的我明白，朝堂上那些个言官大臣和后宫里的嫔妃娘娘们自然比我还要明白。刘氏的死讯一经传出，前朝后宫商量好了一般统统都安静下来。即便几个老臣子倚老卖老偶尔上上立后的折子，却也再不敢指名道姓，于是皇帝便从善如流的将他们统统略去了。这场持续了数月之久的立后风波再度平息。

当然为了安抚后宫，稳住王家，也为了太后的脸面，皇帝借着新年的喜庆，晋慧贵妃为慧皇贵妃，位同副后，嘉贵人晋嘉婉仪。近期被选召侍寝的嫔妃都有晋封，就连许久不面圣的黄贵人，皇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都晋了黄嫔，人人喜气洋洋。太极宫伴着贺岁的爆竹喜乐之声，渡过了一个安静祥和快乐的新年。

待到开春时节，皇帝忙于朝政，对后宫的心思渐渐转淡。此时喧嚣过后，沉淀下来细细观望，我竟发觉云熙的恩宠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多了起来。年前也不过只是一月中召见个一两次，如今皇帝虽没有进凝阴阁，但云熙被招进甘露殿的次数已增加到一月能有五六次，到得二月百花盛开的时节，凝阴阁的再度崛起已经成了太极宫当前最大的谈资。

新年时云熙随大流晋了婕妤，到了二月底，已然摇身成了正三品荣贵嫔。山花在春风中摇摆，我望着日渐轻薄的春衣，心中暗暗感叹——又到了牡丹花开的时节了。

太极宫年年岁岁花相似，但赏花的人却岁岁年年皆不同。伴随着立后一事流产的，似乎还有慕容霆的婚事。尤记得前年也是中秋夜宴，太后借大子大婚的喜气想为他做媒，被这厮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时过一年也是中秋，他自己舔着脸去求皇帝赐婚，皇帝太后倒没说什么，人家姑娘不乐意，一转脸就把自己挂在了在殿梁上。

从阿颜嘴巴里蹦出来的杂文轶事，总带着点莫名的喜气。蒋氏在一众宫女的眼皮子底下上吊自然死不成，即便太后震怒也没能将她逼进花轿。于是对外只好称病，眼看到了来年四月也不见好，弄得皇上也不好说这赐婚还算不算数。慕容霆倒也是沉得住气，将他才到手的三十几万大军放在巨门关外，自己一头在京城扎下根来。

自从南疆回来后，阿颜就对慕容霆充满了好感，每每与我私下闲扯都离不开他。我曾疑心小妮子春心荡漾，套她几次话后发现这姑娘脸不红心不跳，心思周正得很。想想那慕容霆也算是号人物，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人才能降得住这小妮子。

这日春光大好，皇帝午间得了闲暇，便要带着我往鹿鸣苑去。毕竟时节还早，牡丹园里只有寥寥几朵花苞坠在枝头欲开不开。小木屋依旧整洁如故，进得屋来，贤淑皇后的音容笑貌便宛在眼前。

御驾候在园外，一室静谧。皇帝负手静静立于画像之前，良久才问我道：“你可觉的这画像有些不同？”

即便宫人日日擦拭，珍之若宝，这绢布裱装的画像还是不可避免的发黄黯淡。我道：“回皇上，画轴年岁久了自然会磨损，不如让书香院拿回去重新装裱一下可好？”

皇帝不置可否，旋身叹了一口气：“不是这画轴不好，是朕的心境不一样。”他抬眼幽幽望着我问道：“你觉得荣贵嫔与她有几分相似？”

记得初见此画，我第一眼便认作云熙。要不是画中题款叫我起疑，只怕根本分辨不出来画中之人与云熙的区别。如今画中人如故，云熙，即便她有心效仿贤淑皇后，只怕眼神中已有重重暮霭，早不复当年的清纯明澈，也失了画中人明净无忧的神韵。是故我垂眸应道：“奴婢无福得见先贤淑皇后尊容，单凭画像而言，荣主子与此画形似而神非。”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皇帝面色如霁，将翻滚的思浪隐在半垂的眼帘之后，良久才道：“这幅画，是我在洛阳的时候为阿蓝画的。不论什么时候，她总能笑得这样天真明媚。”

提到贤淑皇后，皇帝的声线中不自知的带了一点温暖和感伤：“在洛阳，家家户户门前都会种植牡丹，阿蓝明明不懂种花，却偏要和别人一样。她说，只要门前的牡丹能开花，那咱们也能把根扎牢。”

“她跟我在洛阳吃苦的那几年，门前的牡丹年年都会开花。可偏偏入宫不到三年，她就走了。朕在此处设了牡丹园，就是想要告诉她，咱们的根已经扎牢了。”

谈及往事，他语中不胜唏嘘：“朕知道她在宫里过得不开心。朕虽贵为天子，但很多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她若能明白，若能坚持——”他忽然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罢了，她若真能明白，也不是她了。”

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低声顺应道：“皇上待先皇后用情至深，先皇后一定明白的。”

果然又听他道：“朕第一眼看到荣贵嫔的时候，以为阿蓝又活过来了。她穿着淡紫色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跪在百福殿正中间，就跟朕第一次见到阿蓝的情形一模一样——可惜啊！”他漫声感叹道：“朕再怎么宠着护着，她眼里还是多了点东西，就跟这幅画一样，发黄发皱。若是书香苑无力回天，那么不要也罢。”

话中褒贬立分，我心口一紧，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不喜欢荣主子吗？”

“荣贵嫔静雅温柔，朕喜欢她的性子。”皇帝扭脸不期然看到我一脸不安，眼中笑意便幽幽蔓延开来：“她是你昔日主子，朕准你去看看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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