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圣驾又在大明宫多留了些日子。眼看重阳在即，这才定了回銮的日期。这日我正忙着整理自己的贴身事物，不妨一个负责打扫的宫女蹑手蹑脚跑进侧殿，低低说了声：“姑娘，侧门外有人等。”便又风一般的旋了出去。

出了侧门，果然是莫知自僻静处转出来，一脸焦急的望着我。

即便不说话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大明宫风光依旧，嘉贵人撒娇撒痴，占去了大半风头，杨嫔丽嫔一歌一舞相得益彰，余下阶位高的慧贵妃、玉贵嫔不屑争宠，借着儿女也不受冷落，宁妃自慈宁宫一事后虽然势微，但掌管后宫事务与皇上自然有来有往，至于湘妃更是稳如泰山。云熙即便来了大明宫，却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甚至没有引起丝毫的瞩目，仿佛只是一滴水，无声的涌进玉勺湖的无边风光中去，激不起一丝涟漪。

“这事急不得。”莫知不说话，我也不好干耗着，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的心意，我——”眼看圣驾回銮，云熙至今没有奉诏侍寝。回到太极宫只怕机会更少，怨不得她心急。

“小主不是这个意思！”莫知见我一脸为难，急忙摇头解释道：“小主说能进大明宫必是多亏了姑娘，其他只待良机，并没有相催的意思。”她上前几步拉着我低声道：“小主是想问姑娘要一句话，听说皇上要立后，是不是真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反问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

莫忘见我吃惊不像是假的，神色立时黯淡下来：“前几天礼部上了请求立后的折子，怎么姑娘不知道吗？”

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脑子转了几个弯登时醒悟过来，一把拉住莫忘的手，皱眉问道：“小主现在还跟贵妃娘娘走得近吗？”

能将前朝的消息放进大明宫，眼下除了王氏以外我暂时想不到别人。云熙能知道，恐怕是慧贵妃又要借她的手有所图谋了！

莫知一怔，顺口应道：“小主来了大明宫，自然要去冰泉宫拜见贵妃——”我暗道一声果然，眉峰不由自主拧成了麻花，一声“糊涂”冲口而出。莫知被吓了一跳，怔怔问我道：“莫忘你说什么？”

我自觉失言，立时软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替小主焦心。莫知姐姐，我且问你，若皇上真要立后，你觉得会是何人？”

“——贵妃娘娘位份最高，可湘妃娘娘宠冠六宫，或者宁妃娘娘掌六宫事物，也是有可能的——我也不知——”莫知睁着一双无辜大眼愣愣望着我，我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摇头道：“你不知，我也不知，立后不是小事，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下人揣度猜测？小主的心思我明白，有枝可依固然是好，但此时良莠尚未分明，小主还是韬光养晦来的更稳妥些。”

莫知似懂非懂的望着我，口气却是无比的坚定信任：“莫忘你是明白人，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回小主。”眼见有人过来，她掉头便要离去。我心思一转，拉住她补了一句：“我记得小主有副南珠耳坠，或可戴戴。”

莫忘诧异望我一眼，来不及细问便匆匆离去。我轻叹一口气——不管立后的事情皇帝如何打算，他终归会想起贤淑皇后的点滴音容，于云熙而言，或许才是正经机会。

回到太极宫已是丹桂飘香，金菊遍地的时节。上林苑的落叶扫了一层又落一层，就好像前朝立后的呼声，此起彼伏波澜壮阔。我忆起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江氏之死导致前朝立后呼声大振，一向康健的太后急病卧床这才平息沸议。如今同样是立后，喊口号的人却换了阵营，太后虽未表态，但身子骨一直硬朗，也算是种默默的支持。

是夜，甘露殿内的书房内，我持一根银簪依次挑亮房内一十八盏铜筑宫灯。古籍书架一如往昔，只是案头堆放的奏章宛如小山。皇帝就在这小山后头发奋，直到月近中天，这才搁笔，揉着额角唤我：“莫忘。”

我应道：“皇上可是要安置了？”

他不理我，顺手扔过来一本奏折，闭着眼道：“念给朕听。”

我一愣，看见他身后站着的赵明德脸色发紧，连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赵明德识机劝道：“皇上，夜已深了，还是安置了吧。”

“去给朕泡壶茶来。”皇帝状若未闻。赵明德无奈应了声是，走时望向我的眼神甚是担忧。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九州山河图后面时，皇帝睁开幽深双眼，望着我淡淡道：“朕不是白教你认字的。这里没有别人，朕叫你念就念。”

我于是翻开，朗声读了几句便听他道：“换一本，再念。”说不得上前几步立在他的书桌前，随手换过一本，没读几句又听他道：“换一本，再念。”如是者三，我负气将那折子往怀里一捧，嗔道：“不念了，皇上拿奴婢撒火呢。”

“哦？”皇帝不怒反笑：“红袖添香这等美事，怎么到了朕这儿，红袖的脾气格外的大呢！”他仿佛来了兴致，换了个姿势撑着脑袋冲我道：“说说，我拿你撒什么火？”

我想了想，一扬脸道：“皇上不想看折子，何苦拿奴婢来消遣？”

“你如何知道朕不想看？”皇帝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叫我心底微微发虚。所谓伴君如伴虎大约就是如此吧，一句话说不好就能扣上一顶大帽子，更何况朝臣上的折子岂是我这等身份的奴婢能够置喙的——他这是把我往沟里带呢！

“奴婢是觉得皇上累了，不如早些安置吧。”赵明德打太极的本领极高，我好歹学了几招。

皇帝眉心一松，笑骂道：“好个丫头，端茶倒水没学会，这样的工夫学得到快。过来！”他伸手将我拉到身边，随手拈起一本奏折道：“这些都是上请立后的折子，事关后宫众人，你就没些想法？”

我掂量他这般举动并非只是跟我戏耍，大约是想听点真心话。心思转了转道：“立后的事情是后宫的大事，也是皇上自己的事情。奴婢只做份内差事，其他事情一概不听不想不说。”

“朕要你想，也要你说。”皇帝静静望着我，面上的笑意如雾散去，一双墨眸幽深不见喜怒：“你是局外人，朕想听听你的想法。不论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话到此处，若是此时再不说点有用的，只怕皇帝立时就要怒了。我静下心想了想，却发现这个问题当真不是我能想得明白的——

表面上看，慧贵妃位份最高，也曾协理六宫，且膝下育有一子，背后又有王家撑腰，是后位的不二人选。如今慕容霆手握重兵，几可与王氏抗衡，则王家迫切需要将慧贵妃推上后位保证借以压制在后宫毫无基础的逍遥王。

底下人抬头看自然是风光无限，但自从我进了甘露殿，早知皇帝待她尊重欣赏多余夫妻情谊。试想慧贵妃一旦立为皇后，太子的处境就颇为尴尬。贵妃育有一子，若称后则为嫡子，难保不会出现废长立幼的念头，这样的事情，大约是太后最不愿意看到的。二位皇后去世这么多年，太后一直放任东宫空缺，大约也是为了太子着想。

若抛开王氏不提，那么宫中无子且位高的则是湘妃、宁妃。湘妃虽然得宠，却是外邦异族女子，在朝中并无支持，所以即便宠冠六宫也难登后位。至于宁妃，她与慧贵妃同批进宫，母族乃是世家旧族，扶持她等于为王氏树敌，太后必会反对。

余下几人，嘉贵人也是王氏族人，有宠却资历浅，玉贵嫔早已圣恩不在，陆昭仪拥附于慧贵妃，自然没有这个胆子。与云熙一同进宫的杨嫔、丽嫔更是位微，至于黄贵人之类，已不需考虑。

宫中情势盘根错节，细细想要捋清却发现自己一脑袋的浆糊。抬眼看看皇帝，墨色瞳仁将万千思绪藏在后面，轻易不得窥见——前朝权柄更替，搞得后宫暗流汹涌，此时人心最浮，挣来夺去，无非一个利字。

思及此，便大着胆子道：“皇上容禀，奴婢是觉得，皇后是一国之母，也是皇上的枕边人，不论别人说些什么，帝后和谐才是国之根本，社稷之福。皇上要立后，自然要选自己喜欢的。”见他嗤笑一声，又小声道：“若是皇上一时还没决定，不如雨露均沾，宫里得宠的娘娘多了，自然能选的人就多了。”

皇帝闻言先是眉头一皱，俄而便舒展开来低低笑道：“连雨露均沾这种话都学会了，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被他臊的满脸通红，咬着下嘴唇气道：“——奴婢再也不说话了！”

彼时只当玩笑，不料第二天，皇帝当真“雨露均沾”起来。宫中那些平日并不受宠的妃嫔，都意外的依次被恩辇抬入甘露殿。先是玉贵嫔，接着是陆昭仪，之后又是几位早已失宠的婕妤，终于在半月之后，轮到了云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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