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新房里，一对小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火烛噼噼嘙嘙兀自燃得欢喜，为静谧的内室添上些许生气。√东宫庭院深深，外间的鼓乐声传不进厚重的帘幔。喧闹了一天，吴槿乐得此时的清静，于是挥手撩开头上的红绸。妙丽双目向四周一轮，只见到处都是刺目深沉的红，灯光下一块一块，像是斑驳的宫墙，又像打破了染料缸子，溅出深深浅浅的赤朱水渍，她只觉得烦躁腻味，于是走到窗边去看天上的月亮。

十六翅赤金红宝凤冠压得她脑袋一阵一阵犯晕，好在思绪清明。她迎着如水月光的清亮皎洁，细细去想这一路走来，可有什么缺失。

应该是没有。

被选为太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她犯不着与那些在命运面前忐忑不安的女子们一较高下。她的命已定，有了底气，就有了筹谋。

同苏云熙交好是一步妙棋。她看她第一眼便知道这个女子进宫绝非偶然。云熙聪明，模仿他人字迹几可乱真，却算不上通透，要不也不会糊里糊涂就帮着她把杨清音骗去了长安门。不过聪明也好愚钝也罢，有那样一张脸，太极宫就必然有她的一席之地。如今看来，确实不错——太子生母早逝，即便太后帮衬着，皇上身边如能有个递话的人，自然最好。

至于其他人，父亲一早做过交待。卢氏是皇上钦定的太子良娣，且她亲哥哥卢广华是个领军的好手，多有军功，又刚刚封了明威将军，姑且动她不得。至于杨氏，她生父无甚官职，不过世袭了杨家先祖的爵位，却又死得早只留下她一个孤女。太后看中她无非是为了顾全旧族的面子，又有心笼络定远将军杨梓飞。杨梓飞常年驻守西南，自己有三个女儿，却把一个养女送进宫来，这事儿本身就耐人寻味。她若进了东宫，母家并无实用反而引得皇帝侧目疑心，太后事事为太子想，于这件事上，却是想的太过了。

况且这杨氏实在太过鲁钝。她乐得看着江氏为了针对自己处处拿她当枪使，更乐于见到，太后为保着杨家的老脸让杨清音进了太极宫，成了江氏的竞争对手。

至于江氏黄氏施氏姚氏，任凭她们花尽心思百般争斗她都不在乎。她们的敌人是彼此，早已与她无干。

是故百福殿大选上，她只悠然念一首《舞赋》做贺，并不出风头——舞乐怡人，御前献艺，那些是奴才取悦主子的事情，她堂堂一国太子妃，岂可自贬身价！

当然，不分心，才能看得清一袭粉黛的霞光锦，是如何刺出慧贵妃嘴角一闪而过的笑纹和皇帝偶有一瞬的失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中的冷笑。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云熙这枚棋子，你慧贵妃用得，假以时日她吴槿未必用不得！

唯一意外的，是那方蝴蝶青玉裂成两半。太后下了大力保住杨氏，却输给一个为了保命满口胡言的小宫女。或者这真的是天意？那个小宫女，长了双会勾人的眼睛。她分明看到，太子冲她微微一笑。

所以，当她在慈宁宫听说太子与一名宫女有私情时，差一点就信了。慧贵妃话里话外示意她应大度能容，堪为东宫表率。太后虽然笑得慈爱，但那一双眼睛却利得像剑，狠狠刺在她脸上。

她明白，但凡她表现出一点点的怀疑，那这太子妃的位子是绝对坐不了的——宫女，再低贱也是皇上的女人！如若她此时装贤惠大度，不啻于亲口承认太子大婚前行止不端，生生将一盆污水泼在自己夫君的身上，任谁都洗刷不掉！太子大婚后就要亲政，这个节骨眼上，容不得半点纰漏！

何况太后本就因为杨氏的事情疑心到她，为了给她难堪，竟然粒声不出的将卢氏安排进了东宫。妾先于妻登堂入室，放在寻常百姓家也是极大的羞辱，徨论堂堂东宫！

好在她当时便深深拜倒在太后脚下，指天立誓只信太子为人磊落清白，好歹换取到太后一声由衷的叹息：“——好孩子！”

太后，她历经三朝，改朝换代风云迭起，什么没有见过，什么看不明白！谣言起于何处，惠于何人，即便心知肚明却也只得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人一老，总是念着慈悲二字，再不济事了！”

她果然一步都没有错！

殿门“吱呀”一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吴槿回头望去，看见罗衣手里拿着个馒头，正讶异的望向自己：“小姐，太子爷还没来，你怎么就把盖头揭了？”

她眨眨眼，站得有些累了，便由着罗衣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将那个馒头塞到她手里：“小姐，忙了一天没沾水米，可是饿坏了吧。奴婢好不容易找到的，您先垫着点。”

那馒头已经冷透了，捏在手里硬邦邦的，激不起一点食欲。即便这样，吴槿也知道那定是罗衣好不容易弄到的——这是他主仆二人迈进东宫的第一天，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唯恐坏了规矩，给人以口实。

“我吃不下。”她将馒头重新塞还给罗衣：“你跟着我也什么都没吃。去吧，今晚这里用不着你了。”

罗衣走得一步三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说不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窗外玉壶光转，流离如水。今夜是中秋吧，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吴槿坐在床上，又痴痴的想起，也是在一轮明月下，那个高大英挺的男子，用他的诚实和无知，狠狠伤了她的心：

“——我待你的心，跟待阿霏是一样的！”

至今想起来，胸口还是闷闷的发疼——怎么会一样呢！早在洛阳的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父亲也不是什么太傅大人，他们只是一对热爱聊天的亲密邻居。两个大人成日里窝在房间秘密说话，底下的孩子便自然而然天天玩在一起。有一日她无意间听到父母说话，大意是要把她许给慕容家的长子做媳妇儿。

当时她的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第一反应竟是红了脸。慕容家的大儿子阿霆，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一点也不像阿霖那样只知道玩闹不懂事。他总是神情淡淡，一声不响的忙碌，不是砍柴就是挑水，无论做什么高高的身板都挺得笔直，英俊的容貌让附近的姑娘都能看直了眼。

她还来不及暗自开心，父亲就将她送到一位故友那里管教。老师博学多闻，她想，阿霆识字不多，她要多读书以后才能教自己的娃娃念书。又想到万一以后家里穷，若是阿霆生了病怎么办，索性又跟老师学了医，天天上山挖草药。一晃三年过去了，老师夸她聪明好学，却哪里知道，她的勤奋上进全部来自于一颗想入非非的少女心。

待到学成回家，回的不是洛阳，而是京城。慕容叔叔摇身成了当今皇上，父亲官拜中书令，加封太子太傅，世袭一等公。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慕容霄！

他只比阿霆大了几个月，但他才是慕容家的长子！

父亲寿宴，皇上带着太子亲自来下聘礼。隔着素色绸纱窗，任凭罗衣怎样劝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什么人如玉世无双，什么芝兰玉树灼灼其华！说什么一眼万年绝世倾心，别人再怎么好，她心里已经有人了。

当夜便跪在父亲面前剖白心迹，任凭责骂，倔强的不掉一滴眼泪。

到底是母亲心软，做父亲的无可奈何，便道：“你自己去问，若他也有心，我拼了这条命抗旨不尊也成全你！若他无心——”

“他不会的！”那时的她多么笃定！因为两小无猜，少不更事。她至今还记得二人初见时他唇角拘谨的笑纹：“——我叫慕容霆——”

思绪一乱，她的呼吸也乱了。无数个画面纷沓而至，她忆起初回京城，是他在城门边迎候；忆起她偷偷溜出府门，跟阿霏一起看他与阿霖赛马比剑；忆起她在他面前卖弄草药知识，跟他在城郊荒山上寻找止血用的仙鹤草；还忆起她曾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哼过越人歌，他没听清，自己却先红了脸——太多的片段，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偏偏是她借着阿霏，不顾一切的把他约到常去的郊外那棵大榕树下。那时也有这样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仿佛不是中秋，因为没有圆满。

她问他：“相识这么久，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如何？”

她还记得他当时脸上震惊到难以置信的表情，以至于她觉得已经不需要什么回答。但诚实如他，慧黠如他，还是坦言道：“——我待你的心，跟待阿霏是一样的！”

利利落落干干脆脆，不留一点余地。

但她不死心。哪有这么容易，她所有的学识本领，初衷都是为了能和他构造一个美好的家，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在父亲面前，她咬死了“不嫁”二字，扯破脸把姑娘家的矜持踩在脚底下：

“他如今不爱我，未必以后不爱我！只要我迎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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