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觉得眼前矗立的黑影化成了一块山石，不动不移，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随着我话音落下，沉默的寂静入夜色般再度笼罩住二人。

好在看不见面容，我的尴尬倒也有限，想想话到此处已然无话可说，便一弯膝盖打算离去。正要开口，忽然眼前黑影铺天盖地的压降过来，风暴一般卷着我往扇假山石后面倒去。

“误会！”耳边传来的声音夹杂着震怒与不甘，压得我耳膜发紧：“很好！本王待你致情致诚，甚至容得下你心里放着别人，你却告诉我这是个误会！好！很好！”他将我紧紧压在胸前，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快意狠狠道：“既然你的误会这么多，那这也算是一场误会吧！”

“王——”我惊惧异常，张口就要呼喊，却被他低头凶狠的吻住。不不不，那实在算不得一个吻！唇齿间的撕咬和掠夺惊心动魄，我被他一只手臂禁锢在胸口半分动弹不得，只能生生仰着头受他啃噬。心内又有所不甘，干脆一口冲他的嘴唇狠狠咬去。

转眼血腥之气弥漫在整个口腔之中，我惊得松了牙齿，慕容霆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在我唇上辗转反侧。忽然胸口一凉，竟是他另一只手扯开了我的前襟。

脑中仿佛一个生雷滚过，霎时便明白他口中所说的误会，竟是打算今夜借酒发疯，只要二人说不清道不明，我想不跟他都不行！我到抽一口冷气，又气又急，眼泪顿时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此种情况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慕容霆放松了我的桎梏，唇角柔柔向下滑去，大有一副豁出去的无赖意思。

我吐出一口凉气，在他的摆布中绝望道：“王爷是要逼死奴婢吗？”

或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他，也或许一番发泄后理智适时回归，慕容霆忽然停了动作。在我尚未能反应过来时，只觉颈上一疼，那颗须臾不曾离身的珠子转眼间就被扯断银链，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泛着微微的颤意，后退几步将那珠子伸到我眼皮底下：“这是什么！”

而我则手忙脚乱的掩好衣襟，紧紧贴着石壁想离他远些：“不关你事！你还给我。”

“不关我事！”慕容霆踉踉跄跄连退三步，终于站在月光之下。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他面上发红，眼底掩饰不住的震惊、不甘与失望。

“这叫离火珠，水火不侵，百毒不进，曾是毗兰国的圣物。”他的声音仿佛被这珠子抽去了所有的温度和力量，刚才还气势如虹，现下却残破得令人心疼：“永泰二年，我率军踏破毗兰王廷，亲手把它从王冠上卸下来，不远万里带回来献给父皇。父皇大喜，一直带在身边。没想到，他居然赐给了你！”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在我印象中他万年不变的淡定容颜，终于在这一场月光下支离破碎：“我宁愿是太子，是阿霖，我都可以去争！可他是我的父皇，他是皇帝，是整个天下的主人！”

“他的年纪可以做你父亲！你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直着腰站在他的面前，他也给不了你一世的无忧无虑自在逍遥——荣华富贵我也可以给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他！就因为他是皇上吗！”伴随这一连串反问，慕容霆面上种种不信、愤怒神情如滔天巨浪滚滚而来。

“王爷，奴婢入宫的第十日就遇见了皇上。”我望着他俊美却扭曲的面容，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怯意缓缓道：“那时奴婢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他就是皇上。”心头唇角都浮出无奈的苦笑：“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放任自己一见倾心，之后即便明知不可为，却已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如今奴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身心早已不能自主。王爷说的这些奴婢都明白，奴婢也知道王爷的好，”我喘了口气，低低道：“可是我先遇见了他。”

慕容霆面上神情尤如一夕败落的春红，涟漪般逐渐消失在唇角眉梢。他五官轮廓鲜明，神情淡淡时自有一番威严与疏离。挺直了腰板居高临下得望过来，方才种种情绪波动的痕迹便渺若轻烟散于无形。剑眉星目，他又是我印象中那个沉稳冷静的二皇子了：“如此，阿霖说的都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伸出手臂，将那枚离火珠郑重交到我的手心，眼中泛起嘲讽：“你放心，我不是纠缠不清的人。方才是我孟浪，得罪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扭头便往月池方向大步而去，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待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我这才缓过劲来。料想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定是不能到月池上出丑，思想向后，将离火珠收在怀里，狠下心来一脚狠狠别在山石之上，疼得我眼泪直往外冒，好容易憋过劲头，便一瘸一拐的往瀛洲台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拐到了地方，值守的太监见我这般狼狈吓了一跳。我只说天黑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扭了，一边安排人去月池给赵明德报个信，一边由着小宫女们连拉带抬的将我弄进房间。终于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望着镜中自己凌乱的发髻和红肿的嘴唇，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空虚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掏空，只留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艳丽皮囊在装模作样。

强烈的厌恶感随之而来，竟叫我胸闷欲呕。一手将发上的赤金珍珠海棠花钗狠狠拽下，一手抹去唇上存留的胭脂，眼看镜中人披头散发脸上五色横呈，我不知是什么心情，竟然“哈”的怪笑一声，接着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筋疲力尽，便就着哭湿的枕垫迷蒙睡去。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在足踝处轻轻揉捏，微微有些酸疼，却又舒服的不想动弹。

“分明醒了却还装睡？”男子含笑的声音低低传进耳孔，我“呀”一声从床上弹跳起来，顾不得自己仪容不整就往地上跪去：“皇上开恩！奴婢该死！”

“行了，脚都肿成这样就免了这些吧。”侧殿内之余他和我二人，皇帝两手一拉将我放在床榻上，自己一侧身也坐了上去，顺手将我那只去了鞋袜，青紫斑斓的脚放在他膝上轻轻搓揉起来。

他的手法娴熟，力道不轻不重，没个几下脚踝处的酸痛感就减轻了不少。然而我此时却如坐针毡，惊惧之下冒出一句：“皇上，这样不合规矩。要不奴婢跪着让您捏吧。”

“这叫什么话！”皇帝失笑，一拍我的脚背道：“这么大的人，扭了脚也不知道去叫太医，一个人躲起来哭什么？”他墨色的眼眸中灯火跃动，伸手撩开我额间的碎发：“朕看着没什么大事儿。一会儿太医来了，叫他好好看看——哭得妆都花了，霈儿还不至于淘气成这样。”

我心道果然知子莫若父，连忙解释：“与四殿下无关，是奴婢自己回来的时候走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伸手从怀中拿出离火珠并那根断了的银链子给他看：“奴婢是气自己笨，差一点摔坏了皇上的赏赐。”

鲜红的珠光映在如漆的瞳仁里，仿佛两团小小的火焰。皇帝侧目笑道：“这叫离火珠，最能熨帖人心，确实是个宝贝。”他暖暖望着我：“我曾记得你说，在这太极宫里总是觉得冷。朕把这个赏给你，是希望它能代替朕，给你一丝温暖。”见我又要下跪谢恩，他挥手免了，唇角含了称心笑意道：“这珠子是霆儿大破毗兰的时候带回来给朕的。那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

我眼前浮出慕容霆在月光下惊怒绝决的面容，忽的心中一痛，将离火珠奉至头顶道：“此物乃是二殿下一片纯孝之心，奴婢不敢专私，求皇上收回。”

“霆儿，是个好孩子。”他将我双头自头顶扣下，亲手将离火珠塞进我的手心握住：“若说孝心，这个小玩意不算什么。更何况朕今日给他的东西，远比他想要的多得多。”

翌日赵明德来传旨，说是免了我的工夫好生休养。万般无聊之下我躲在瀛洲台的白虎踏雪落地屏风后面听壁脚，才知道皇上不仅在承天门上当着数万将士的面颁旨亲封逍遥王慕容霆为龙虎大将军，中秋宴上又亲口加封其生母祈嫔为祈贵嫔，而慕容霆借着谢恩的机会，向皇上求娶蒋家唯一的女儿蒋芳纯。

昨夜侍宴的小太监为讨宫女欢心，一张嘴说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不防身后张全一个巴掌趴拍在脑袋上，“嗷”的一声全吓跑了。张全跟在后面骂道：“没长眼的猴崽子，再嚼舌根子，小心拔了你们的口条！”

没了八卦来源，我失望的自屏风后面转出来，正与张全打个照面。嘿嘿一笑，想想还是没忍住，偷偷问道：“皇上准了吗？”

张全冲我弯弯腰：“姑娘别听那些个东西搅舌头根子。皇上的意思，蒋姑娘是太后跟前的人，这事儿怎么说也要太后点头才成。”

是了，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蒋家姑娘呢！我心头一动，忽觉得像吃了个苍蝇般难受——这边才堵着我说些深情款款的话叫我心存内疚，那边就能面不改色的去求皇帝赐婚，好个慕容霆，果真拿得起放得下！

思及此脸色不由变了又变，张全立在一边觑我，大约觉得他搅了我听壁脚的场子有些过意不去，便陪笑道：“以后姑娘想知道什么，问奴才便是。”想想此话有些不妥，又补充道：“只要师傅让说，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我点点头，道声多谢，心道若能从你师傅嘴巴里面撬出话来，那这屏风上的老虎也能跳下了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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