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真的是你？”杨嫔难以置信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也从来没有得罪过婕妤，且婕妤性子向来温婉，怎会，怎会——?”她疑惑的看向皇座：“皇上，此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她眼波翻转，忽然盯住歪在地上的我道：“臣妾觉得这个宫女的话有问题——怎么婕妤和薛将军进马厩的事情只有她看见了，方才这个养马的奴才说自己一直守在马厩，却只字未提呢？”

肩膀传来的痛感已然让我苍白了脸色，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额间汩汩而出。想回她一句，却发现自己连嘴唇都在不可控制的颤抖，哪里吐得出半个字来。

皇帝冷冷一哼，伸出手指着那跪在堂下早已抖成一团的马奴，轻轻道了声：“拖出去打。”

还不等侍卫动手，那马奴大汗淋漓的往地上一趴，颤着声音哭道：“皇上饶命，薛将军和婕妤娘娘确实去过马厩，但薛将军只让奴才在外面候着，里面的事情奴才一无所知啊！因为薛将军嘱咐了不让声张，所以奴才才瞒下了不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皇上开恩啊！”

“好的很，好得很啊！”皇帝闻言，显然动了真怒：“看来这天水围场是姓了薛了！”他面色沉沉如铁：“拖下去打死。把天水围场给朕封了。”

尚不知这“封了”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下就只听那马奴一声哀嚎，两名侍卫不由分说驾着他往殿外而去。殿门一关一合，隔开了多少生死。我喘着粗气，惊惧之下几乎忘了疼痛。果然堂上再无一人敢出声，饶是云熙与杨嫔，也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

只听得皇帝的声音坚硬冰冷如万年冰川：“今日之事蹊跷颇多，朕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着将薛氏褫夺封号，降为更衣，押回太极宫再审。薛弘义——”他眉头深皱，颇有痛心疾首的模样：“薛氏一门素来忠心耿耿，你祖父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多少功劳才获封忠勇公，你父任四品忠武将军出兵南疆替朕上阵杀敌，如今你却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何对得起你薛家的赫赫声名，对得起朕！”

眼看皇帝薄薄的嘴唇利落吐出一句话：“绑了，送大理寺严审！”薛弘义的面上显出一片绝望的死灰。太子不忍，急道：“父皇——”

“霄儿，”皇帝不容许他说下去，只淡淡打断：“太子良娣刚刚失去腹中孩儿必定悲痛。朕答应会还她一个公道，你也要好好生安慰良娣才是。”

他转过头，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看着面色由讶异转为无奈的太子，眼中有明明白白的警告：拉拢卢氏，放弃薛氏。

因为卢氏是我给你的——只有我给你的，你才能留下。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所有的意向不言而喻：三月御驾赴行宫狩猎，一则避开太极宫太后的势力，二则不动声色调动大内禁军，三则事情出在马匹上，显而易见是要对薛家动手。今日召集了一班文武，先是后宫撒狗血的时候封住行宫上下，控制所有兵马通信，然后，便是赤裸裸的动手了。我相信即便没有今日的坠马事件，兔芜子的事情迟早也要被揭发出来。至于太子良娣失去的那个孩子，和马槽中的巴豆，大约只是这庞大计划中一点小意外，不期然的在这样的权利斗争开出一朵稍纵即逝的小小血花。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为何撼动薛家需要皇帝花这样大的心思力气——薛氏掌管军马已久，算是握住了大燕朝骑兵的命脉。且军中大小骑兵将领也有不少薛氏门徒。若是贸然动手，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惨胜。

皇帝不会傻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将军队清理一番，战争是最好的手段。彼时朝廷发兵十万远赴南疆，薛父便是主帅。慕容霆任先锋一职，率五千精兵先行。

南疆小国军力不强，最厉害的武器据说是巫术和蛊毒。薛大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连同数位统领一起，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军中大营的床上。

为稳定军心，主帅死亡的消息被瞒的密不透风。逍遥侯理所当然的接过兵权，一路开疆僻壤，顺顺利利带着降书班师回朝。

以上皆是后话，就眼前的情态而言，不仅太子懂，堂上满朝文武更懂。所以即便薛弘义再不忿再冤枉，也只有被看押留守的份。明婕妤被送回太极宫不提。最终殿上还有两个证人留待处理。

一个自然是疼的已经要晕过去的我，还有一个，是力证马料里掺了兔芜子的司马监总管太监。

大臣们不好对明婕妤、薛弘义下手，便在我二人身上摆出立场。既然皇上要办薛家，自然是要严查，是故一人倡议将我二人下大理寺诏狱细细拷问，其他人便立刻纷纷复议。太监首领仗着自己所说兔芜子的事情有据可查，所以神情一直坦然，却在听到“诏狱”二字时脸色大变，浑身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在地上。而我根本不知所谓诏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在疼痛中一分一分的苦熬，听天由命罢了。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起来，耳边依稀听到慕容霖不悦的声音遥遥响起：“诏狱是什么地方，也是一个女子能去的吗？况且她是荣容华的宫女——”

“三殿下，莫忘确实随我进宫不错。”云熙那把琉璃相击似的清越声音袅袅娜娜如从天边飘来：“可她半年前已不再是我凝阴阁的人。且此事涉及前朝，臣妾不敢置喙。莫忘即是人证，那一切但凭皇上处置，臣妾并无二话。”

我并不意外她会漠然旁观，却实在无法否认心中因她的袖手而产生的失望和伤心——曾经，她是会为了我奋力一挣的。

带着这种悲哀的心情，我终于一偏头，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富丽堂皇的行辕之内。帐内的走马灯射出明亮的火光，映照得幕墙之上人影绰绰。想扭头看看是谁，微微一动，肩膀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别动。”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在我肩头轻轻一点，随即缩了回去。我讶然，小心翼翼的转过脑袋，看见半跪半蹲在一边的夏冉：“夏大人？”

“你的肩骨没断，疼成这样大约只是裂了，敷了药好好养上一段时间自然就痊愈。”他完全无视我看到熟人时眼中的热切与欢欣，只冷冷的交代病情：“只是这期间不能轻易挪动，疼痛尚可，万一骨头长歪了，人就残了。用药期间还要注意忌口——”他哩哩啰啰说了一堆，最后终于在结尾时似有若无的皱眉，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不待我回答，他仰脸对着门口静默侍立的宫女道：“去回娘娘，病人醒了。”

那宫女一弯腰出了行辕。我眨了眨眼，发现他虽然穿着太医的官服，但袖口领结等细微处宝光流离，越显富贵，可见跟着云熙确实得了不少好处。且能够随御驾前来围猎，大约在太医院的地位也今非昔比，于是升腾起一点希望，忍不住问道：“是容华小主让你来的吗？”

夏冉手势微顿，面上淡淡道：“怎么别人不叫我就不能来吗？”

“是，”我牵强想笑，却疼的抽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人如今能在御前伺候，不用想也知道是升了大大的官。莫忘恭喜大人了！”

“到了这种境地你还有心玩笑？”夏冉蹙着眉头，眼光落在我粗糙的双手上：“临死还要浪费宫中药材，可惜我还花了心思医你！”他语气微滞：“早知今日，不如当初——”

不如当初答应了他，如何还会有今日这一遭？

我的心，因他这句抱怨似的关怀而温热如花开吐蕊。即便他不是我心中的良人，但到底有那么几分煦如初春的暖意——“死前能见故人一面便是万幸。”我真心实意道：“多谢大人了。”

夏冉闻言挑眉，虽没显出什么难过表情，但明显有话要说。正在此时，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位宫装的美貌女子，威严问道：“夏大人，她如何了？”

夏冉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回娘娘，人已无大碍，只是肩骨裂了，定时换药，休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性命无碍便好。”女子嘴角翘着似有若无的笑，走近了才能发现只是天生的一副含笑观音的模样，眼中并未含了一丝温暖：“既然醒了，可还能走？”

“患者骨裂，走动不利于伤处愈合。”

女子闻言，倒是真的笑了。转身冲着身后跟随进来的一名身着铁甲的兵士道：“即不能走，便要麻烦秦将军抬一副架子来了。”

随后而来的姓秦的将军扫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我，抱拳道：“宁妃娘娘思虑周全，但诏狱向来只有横着出来的，从没有横着进去的规矩。”他生的高大魁梧，即便态度恭敬，看上去也甚是凶恶威严：“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奉命提人，其他的一律不懂，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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