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老张？"连叫了两声，都没听见屋里有回应，春秋这就抬腿往里走。

老张这屋子，是当真简单的很，说这能在衙门里当差的，几本都是天虞镇本县人，就算不是，那至少在天虞镇也有个像模像样的亲戚朋友，真像封城老张这样，靠着衙门分配，才有勉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也就只有他两了。

其实老张也是个可怜孩子，说当年他爹病重，他娘原是要带他爹去大点的地方看病，结果一家三口路过天虞镇的时候，他爹就病死了，他娘没了念想，也不管自己这儿子才十岁出头，当天晚上就喝药自杀了。

那天的老张从睡梦中醒来，就看到他娘坐在桌边已经僵直了的身子，一天之内失去了双亲，孩子甚至都是懵的，他爹看病那几年没少借钱，他娘留下的那点盘缠银子，甚至不够两老人家下葬。

十一二岁的孩子，不得不自谋出路，他那时年纪小，平日里吃食油不好，长的不高，瘦瘦小小的，看着弱不禁风的样，附近有招工的也瞧不上他这样，他就满大街的转了三天，实在没有法子。

第四天的时候，让老张看见衙门招捕快的告示了，反正都是试，就抱着万一的心态，上了衙门。

原本县老爷瞧他第一眼，定然就是这孩子肯定不行。捕快，就算不要你跟搬砖砌瓦的那些人一般精壮，起码你看着得有气势吧，县老爷就一挥手，这肯定不行。

但被封城拦住了，那前两天巡街的时候，封城就有注意到这孩子，原本嘛，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县里的流浪汉多多少少都认识，突然来了一个外地口音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怕他到处偷偷摸摸的。这就多留意了两下。

封城问老张，说你为什么要来做捕快，老张说不为什么，别人都不要我，我就上这儿来了。

封城也是头回听着这样的理由，就问他说别人都不要你，那我衙门要是也不要呢？

老张想都没想，说那我再去别家瞧瞧，肯定有能活的法。

封城说不行啊，你这太小了，谁家都不敢轻易收你，这样吧，你先去我家住着。等你长大些，我再带你进衙门怎么样。

老张耿直啊，连连摇着脖子说不成不成，我娘说了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恩惠，我得干活。

封城点点头，行了，那你以后跟着我吧，我收你。

其实封城那时候也没多想，他就觉得这孩子看着挺有眼缘的，人品也还算周正，没得吃也不偷不抢的，何况心态还好，自己平时跟他聊聊，没准自己也能看开些。

就这么着，老张成了封城的徒弟，难怪老张对封城的感情深，到底在师徒情之前，还有个救命之恩。

老张分这房子的时候，也是封城给出了个面，其实衙门里准备的公房不多，大部分都给那些以前的，年老养病差役了，开始封城还说地儿远了些，找机会我再给你调整调整。

老张一拍脑袋说用不着，我年轻人腿脚快，远点还能多跑跑步呢，再说了，房子么，不就是个睡觉的地儿，有墙有顶就行了。

所以现在看来，他这个屋子是真符合他自己的要求。

平日里吃饭的事都是在衙门附近就解决了，所以这屋子不需要厨房，一年四季的衣服也都由发下来的差服承包了，所以这屋子不需要衣柜，就连屋里唯一一张小木桌，还是刚过来时封城给他买好的，这么多年，除了夏天里堆一堆衣服被褥，也没个用处，肉眼可见的落着灰。

那按理，这样的屋子，它就算再脏再乱，还能乱到哪儿去，但如今在春秋的眼里看来，这儿简直是翻了天了。

他甚至都有些由衷的佩服，老张是从哪儿带回来这么多魑魅魍魉的？

倒也不是什么真就能害人的东西，窗台上躺着的是那些草植化成的精怪，慵懒的吸收着冬日难得的暖阳。

桌子底下的是那些喜欢阴暗潮湿的，这几个练的有些门道的小妖精，不喜欢和其他同类一样蜷缩在幽暗肮脏的洞穴里，住进了人类的屋子，本质上却还是没脱去习性。

还有天花板上倒悬着的，水龙头上盘着的，墙上趴着的，满满当当一屋子各式各样的黑色身影。

春秋一脚下去，就觉得怎么这么沉啊，一低头，脚踝上缠着老大一条泥鳅精的尾巴，那泥鳅精还没化出个人形呢，抬起大脑袋就龇牙咧嘴的冲春秋打招呼。

春秋简直觉得老张就是个人才。

这世上的精怪原就不比人少，要说平常人家家里，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但能聚集到数量这么多，也算少见了。

眼看都下不去脚了，春秋觉得要清理一下了，先前伞姑留下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瓷瓶，还有一两个是能用的，是时候派上他的用场了。

别说，那伞姑修炼不到百年，居然成了人形不说，各种歪门邪道的法子也都知道，甚至都有这等上乘的宝贝利器，先前还不觉得，如今想想也是个厉害角色。

其实也就是念个口诀的时间，黑色身影消融的瞬间，似乎连屋里的光线都通透了些，只是春秋还不大满意，他刚想去把窗户再打开，就听耳旁好像是有一声细微的呻吟。

春秋愣了一下，他的精力还集中在，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魔鬼怪身上，甚至怀疑自己是错觉，他回忆着辨别着，就好像那个方向是来自床上。

但一目了然的床上什么都没有，说来也奇怪，翻折的床单已经扭成了一团，明明就是没有整理过的模样，这大冬天的，床上却是连床被子都没有。

兴许是和封城待得久了，春秋如今也有那么点强迫症，看那床单的褶皱怎么看怎么难受。走过去把瓷瓶放在床头，顺手就想给他整理一下，刚一弯腰，就觉着眼皮底下黑影一窜，一个东西突然就从床底冒了出来，啪一下拽出了他的脚踝。

春秋吓得直接就蹦了起来，那东西拽的倒是不紧，被春秋挣脱开来后，就有气无力的在那儿耷拉着，春秋那瓶已经放下了，手上没有东西，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刀，当头就要砍下去。

眼看那刀就下去了。不紧不慢的，打床底下却又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这一回春秋是看清楚了，可就是这个看清楚，吓得他又是浑身一哆嗦，忙把手上的劲都撤回来，哪里是收的住，笔直的一把尖刀，当啷一声就砍在了床沿边上。

于是当老张裹着厚厚一层的棉被，从床下模模糊糊探出他那颗稀里糊涂的脑袋，看到就是架在自己头顶明晃晃的一把尖刀，可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视线再往上一打探，看到的就是春秋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春秋的心情有点复杂，复杂到甚至不想理老张，就看他自个儿摇摇晃晃的从床下爬出来，顶着一头杂乱的毛问，"师父，你怎么??你来了啊？"

诡异的断句让春秋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看他脚下一个踉跄，刚要伸手去扶，他倒机敏的自己换了个方向，咚一声就载在床上了。

春秋这手就僵在空中，憋了半天问他，"你??平时都睡床底下？"

"不??不是，"老张闭着眼回答。能看出来精神状态确实很差，只是比起生病，倒更像是喝多了，"昨天太热了??床下凉快??"

"热？"春秋满脸问号的转过头去，窗户上的冰花还没有完全融化，隔着窗台还能看见隔壁屋檐下结着的冰棱，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出七彩的光芒，"这不是??腊月么？"

"是啊??"老张这声音听着都不大清楚，仍是闭着坐起来，把已经掉到脚踝的棉被拽起来，也不管这刚从床底扯出来的是脏不脏，反正裹上倒下就是，蒙着被子，这声音就更是呜呜咽咽的，"我这不是??裹了被子么？"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春秋简直要为他鼓掌。

但很明显，老张这就已经不大正常了，春秋试着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他起先还挣扎了两下，但或许是身上真的没什么力气，两下之后，也就安静了。

春秋这就算终于看清了老张的脸，但就是看清的一瞬，春秋的脸色变了。

老张的眉心凝着厚厚一层的黑云，几乎已经压迫到了眼皮。隔着皮肤诡异的蠕动着。

春秋拿手去探，滚烫异常。

"起来，你起来，"连拖带拽的把老张拉起来，"你不能睡，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去过鬼街了？"

"鬼街？"老张眉头一桌，"什么鬼街？我不知道啊。"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去想，想了半天脑子却疼的厉害，直把春秋拽着他拿手一把挥开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你让我睡会吧，我头疼。"

这话说着就又要往下倒。这次的力道够大，春秋都差点没给他一起拽下去。

但春秋是不可能给他睡的，很明显，老张这是鬼遮眼，非得是去过了大量阴魂聚集的地方才行，去一次还不够，春秋琢磨着，估计他带赤黎走的这几天，老张得是每天都去了一趟鬼街。

这就算知道屋里的脏东西都是怎么来的了，老张这小子是真的虎，一点都不知道他自己对这些东西而言，是多大的一块肥肉，把他们引回来。天天待着一个屋，就是他春秋赶回来的快，再搁几天，这人就得死透了。

而且估计不只是老张，就是隔壁邻居，这两天估计也得有个病啊灾啊的受着。

但春秋心里还是嘀咕，不是说那鬼婆引老张去鬼街，是为了帮老张么？她都能让人自由的进出鬼街了，那地位肯定不一般，怎么会不知道，老张这样频繁的去鬼街，就是自己找死，她也没给个保命避邪的东西？

他这一琢磨，就有了一大堆的问题，还想着说不行回头我抽空去鬼街问问，那老太婆想什么呢。

就自己想的出神，就听"咚"的一声巨响，他这一分神的工夫没留意老张，老张就又一个翻身从床上滚下去了，倒也不知道疼，仍是糊里糊涂闭着眼要继续睡。

春秋气得啊，心说你再睡，再睡我都救不了你。

鬼遮眼就是东西，就是屏蔽掉你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你迷迷糊糊就想着睡觉，等你睡了，那些个妖魔鬼怪可以现了形来吸你的阳气，无所顾忌。

吸取的阳气可以慢慢补，但这病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颠倒了感知给冻出来的，这春秋可没法子，术法降妖还行，术法治病，千百年人们都管这叫封建迷信害死人。

得，春秋想，我还是给他扔宁和堂去吧。

说起来，倒是很久没去宁和堂了，之前封城救出来的那个孩子，叫莫欺的，连着他妹妹莫负，最后都是宁和堂老掌柜给收养了。

那孩子落水的时候，也算跟水猴子沾了缘，如今水猴子那头都出事了，就是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样。

把老张交给掌柜的，老掌柜这一翻老张眼皮，差点没蹬着老腿蹦起来，说怎么这么晚才送来啊，春秋说衙门里都知道他病了，也没想到病这么厉害，我今儿才去瞧的，这不立马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说也是倒霉孩子啊，怎么不知道自己来瞧呢。算了，如今他这病的不轻，我带他去后面仔细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病症。

春秋心里原就有数，说好好好，那就麻烦您了。

等老掌柜进去了，外头就是他家姑娘在这儿帮着抓药，当时从牢里把谢衣救出来的时候，他家女儿尚且是待字闺中，那时候谢衣换药什么的，都是劳了人家姑娘帮忙。

可如今这大半年过去，姑娘家也已经嫁了人，虽说带着两个月的身孕，但姑娘家心善，又从小跟着他爹出去跑，闲不住的一个人，所以还是会回来帮爹的忙，抓抓药，甚至人多的时候都能看个诊。

其实这家姑娘嫁人，原本和封城，和春秋还都有些关系，你当人家姑娘当初，为何就愿意来你家里帮忙，还不是姑娘早些时候对封城也是有过意思的，只是封城自己不曾察觉罢了。

春秋顶替了封城之后，身边又是谢衣又是赤黎，街头的闲言碎语也都传过，姑娘心里听着不大舒服，何况她帮谢衣上药换药的那些日子也清楚，封城待谢衣确实挺好的，流言蜚语不可信，可这世上到底也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

姑娘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眼看自己也到了出嫁的年龄，父亲早就有意为自己寻人家，与其最后落个逆来顺受，不如自己问个明白。

于是姑娘就这样找上了未央楼，甚至没和自己的父亲提过一句，那个时候的封捕头已经换了春秋，他坐在未央楼后院的亭子里喝着酒。看着姑娘一身娇怯的走过来。

春秋也忘了那天封城是什么事了，总之封城并不在他身边，可姑娘一开口他还是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并且因为姑娘表现的过于沉稳，他甚至喝完当夜的酒，转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直到两个月后，姑娘成亲了，嫁的是他们自家宁和堂下的一个小伙计，虽然家境一般，但据说人品学识都是好的，两人姑且也算般配。

这宁和堂的请帖都送到未央楼里来了，春秋才想起来那晚的事，和封城说了一遍，封城听完也就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仿佛早有猜想一般。

春秋就拿他打趣，说你怎么不怪我不合商量就棒打鸳鸯，折了你一段人鬼情缘的传奇佳话？

封城看着书甚至头都没抬，说反正她也瞧不见我，你要答应的话，那洞房也是你去，你断的你自己的缘，和我有什么关系。

到底二十多岁的人，比春秋成熟些，他这一句话倒把春秋给臊着了，打那以后，倒是春秋遇见着姑娘，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真正结亲那天，两个人还是去了，老掌柜心眼好人缘好，来道喜的人多，春秋挤在迎亲的队伍中央，差点没给他挤吐了，封城倒是悠悠闲闲的悬在半空当中，神情冷漠的看着红盖头的新娘。

那一天，他们是见不着姑娘的面，更不知道姑娘都想过些什么，这么一段波澜不惊的小事，甚至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两句打趣的话，但对姑娘而言，却是少女情怀里那份最初的爱恋。

但其实人生也就是这样，有了错过，才能有成全，如今这姑娘可不是都要做孩子的娘了。

坐在药铺这大堂门口，春秋胡思乱想着，他原就有些刻意的避开了姑娘这边，倒是姑娘忙完了一回身跟他打了个招呼。

春秋有点尴尬，姑娘却是大大方方，问着他衙门里如何，县老爷如何的一些话，一切仍和以前一样。

春秋应着，脑子里先前想起那两个孩子来了，就顺带着问了一句，说"莫欺莫负那两个孩子最近怎么样？"

姑娘说莫欺如今已经念学堂了，这年下里，先生不讲课了，但那孩子勤奋的很，今儿一早就自己去先生家请教了，莫负还小呢，别看来的时候是病着的，如今可是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姑娘家，看着可讨喜。

春秋点点头，说好像听莫欺说过他爹是念书人，去京里考科举了，这才一去没回来，看来这小子也是有念书的天分。

姑娘说是了，他还念着说等他自己学成了，还是去京里找他爹呢。

两人耷着闲话，老掌柜出来了，说封捕头，我都瞧过了，老张眼下这个情况，我就是给他用了药，怕也要大半天才能醒，您看您是再这儿陪着，还是晚些时候再能瞧他。

春秋往外一探头，看那太阳的影儿，时间也不早了，赤黎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是得去瞧瞧才稳妥，反正老掌柜这儿也没什么不放心，说声劳烦了，也就不耽搁了。

这就再往护城河边去。

偌大的护城河底，虽说春秋先前和小白打过交道，却也不知道这水猴子的窝到底在哪儿，他哪有心思自己慢慢找啊，掐诀念咒，想直接找到封城在哪儿。

回应倒是也快，只是春秋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不应该在水底下么，怎么这回应，还落在山里了？

难道说他们发现了什么线索，一路追过去了？就他们三？一个鬼，一个妖，再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

春秋这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脚下越发的轻快，在感应到的位置落下身来，四周却只有空荡荡的一片树林。

寂静到诡异，春秋唤了一声，"赤黎？"

没有回应，惨白的冬日，甚至连鸟鸣都不可听闻。

"封城？"

"小东西？"

什么回应都没有，就仿佛陷入一片死寂。

那股临出门前的不祥预感就又跳了出来，他静下心来，就地盘膝而坐，随着指尖亮起的花火，缓缓的闭上双眼，那四周围的一切，就在眼前一一展现开来，躲在树桩里冬眠的松鼠，宿在泥土下无声的蚯蚓，每一抹拂过树梢的清风，每一寸地下涌动的暗流。

这一圈没有，那就再往外扩展，山顶上寂静的落叶，山脚下幽暗的巢穴，细密的声响如爬虫般渗进耳膜，他仔细的分辨着。

他找到了，就在城门口的护城河底，失去了生命的水猴子就趴在巢穴门口，它身边的血渍还没有被流水带走，温热而腥甜，鱼鳍下的翅膀被割掉，正是千里迢迢来找春秋求救的这一只，而就在他身下，压着一串梅花状的手环，春秋认得，那是他离了长留山时，给赤黎买的。

赤黎出事了。

春秋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一个分神里险些被那些杂乱的声响震碎了耳膜，不顾脑海里的疼痛，他大口的喘息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赤黎出事了。

一跃而起，他必须要找到赤黎在那儿，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一颗浑圆滚烫的红色血珠从林叶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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