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来，说春秋是什么时候认识小白的，那就还得再回到封城跳下护城河救人的时候。

当时封城在水下那一剑，几乎就是拼死刺出去的，人在濒死状态下的致命一击，往往最为凶狠的，不消说，那只被刺中的水猴子，定然伤得不轻。

那么伤着是谁呢？就是天虞镇这支水猴子族群里头，最小的一只崽崽。

一般这种群居动物都比较讲情义，族里的崽崽，再怎么调皮淘气，那关上门来，怎么嫌弃怎么打骂，都是自己家族里头的事，要是这崽崽被别人给伤着了，那不行，这是惹了众怒了。

于是在水猴子们一番热烈的商讨之下，报复封城这件事，就落在族里元老小白的身上。

小白是天虞镇这群水猴子里修炼最久，法力最高的，不但已经有了勉强可辨别的人形，而且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对于他们这种上了岸，行动力和智商就要减一半的动物来说，这得是很高的境界了。

既是族里的英雄，这件事小白义不容辞，于是在他精心的策划下，就有了扮成老婆婆诱骗封城下水，那场拙劣的计划。

果不其然是失败了。

败北的小白气鼓鼓的回到了河底，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开心，怎么说自己也是族里的权威，修了上百年的一个妖了，怎么，如今还奈何不了小小一个凡人了？

所以最后郁闷的小白想通了，一定是自己的方法有问题，它先前为了报仇，特地上岸潜伏了好几天，就那几天里，没少听街头说书的聊，说这个狐妖怎么杀人。那个狼精怎么吃人，它仔细琢磨研究了一番，才选了之前那个法子，但实践告诉他，那太麻烦，而且不顶用。

你说从妖的角度来说，它要杀人，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啊，直接招个机会，我一巴掌拍死你不久完事了？

还是那句话，说书的都是骗子。

既然想明白了，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小白气势汹汹的出发了，但其实那个时候。封城就已经换成了春秋。

当小白千辛万苦的潜入未央楼，并且用它自以为最凶神恶煞的表情撩开春秋房间的床帏，在它那条大长尾巴即将要呼到春秋脸上的时候，月光底下，小白愣住了，咦？这好像哪里不太对啊？我走错房间了？

然而就在它犹豫的下一秒，春秋整开了双眼，夜里透亮的眼眸瞪的跟铜铃一般，小东西刚想着妈呀快跑，就被它一把揪住脑袋了。

一开始，小东西还想跟春秋装傻充愣，莫混过关，顶不住春秋连着给它塞了五条煮熟的大鲢鱼，这东西。向来都只吃河里活蹦乱跳的物什，你让他吃那煮好的，就跟逼着狼吃草，兔子吃肉一样，它哪受得了啊，就把先前的事给一五一十的说了。

妖的世界里没有开棺鞭尸这个概念，但他们懂得什么叫投胎转世，这一剑之仇已经结下了，轻易解不了，那怎么办呢，就等你下辈子投了胎，我再去骚扰你，这叫前世债。

但春秋听完全程吧，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弄那么夸张不至于，就下了趟护城河给那小崽子治好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春秋成了小白心中可厉害的一个人。

小白原本是想，有个道士朋友，那对自己的修炼是大有好处啊，就因为这个想法，它可糟了罪了，他是真架不住春秋的捉弄，这才慢慢的就来的少了。

所以说，春秋和小白之间的交情，那这不是有意的瞞着春秋，他们最熟的那段时间，正是封城还没从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里缓过来的时候，那时候封城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春秋，他们自然也就遇不上。

其实那件事吧，现在算来已经是过了很久了，何况中间封城还跨过了一次生死的距离，这回想起来，就跟前世的光影一般模糊，他原本也没料到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几乎都要把它忘掉了。

但既然都被扒出来了，封城还是要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板着脸问春秋，"你这个道士怎么回事，不降妖不除魔，整天就想着收妖怪做宠物？"

"不然呢？"春秋一抬眉，"天天苦大仇深追着妖怪跑？当自己唐玄奘取西经呢？"

"那你不杀他们，他们当初可是要杀我啊，这都不归你们道士管么？"

"普通道士管啊，可你道爷我懒啊，这才多大的事，至于闹大么，"春秋答得理直气壮，"再说了，也不全怪人家，谁让你下水的时候穿着官服，带着官刀了。"

"嗯？"封城一愣，"这有关系吗？"

别说，还真有，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还是得把时间往回调，调到那遥远的上古时期去。

说早年间的时候，神魔妖人，虽不同道，但相处的尚算和睦，那时候水猴子就已经存在了，作为灵兽的一种，它能保一方水土安宁，甚至逢年过节，还会有人们前往水边给水猴子投食的记载。

说起来，水猴子哪里需要人的投食，那满江湖海的鱼虾都是它的食物，但至少这能证明，那时候，他们和人的关系，是真的友好。

这个关系链断裂在无法确认的某一年，连年的征战和干旱，给人们带了无穷无尽的贫困和疾病。

当这个世上出现了第一个，为了活下去而杀死水猴子的人，灵兽鲜嫩的肉质简直让他欣喜不已，而更欣喜的是，那一顿饱餐之后，折磨他整整十多年的病痛，居然痊愈了。

水猴子作为灵兽的又一项能力终于被发现，它们可以治疗几乎是一切的顽疾。

在人的世界里，有这样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水猴子们理解不了，它们唯一能理解的，就是从那天起，属于他们的灾难降临了。

人是一种会翻脸的东西，高额的利润，痊愈的希望，很快就带来了几乎是全民的捕杀，幸好水猴子到底是灵兽，当它们意识到人类的目的，开始有意的闪躲，捕杀这件事就变得困难起来了。

人们开始请高僧作法，请道士设坛，但捕杀灵兽本身就违背了天理，那些有真正道行的人，也大多不愿意做。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另外的人来完成。

另外的人，就是天子的人。

天子是九龙的化身，因此为天子做事的人，官刀，官服，官家的府衙，官家的令牌，都对有灵兽的妖气有压制作用。

在那些瘟疫肆虐的年代里，甚至有朝廷专门设置的捕杀机构，它们疯狂的搜刮着每一条河流。

从那个时候起，水猴子对人类的仇恨就写进了心里，对官家的忌惮更是深深埋进了骨子里，虽说而今看来这些都是遥远的过往。但险些灭族的屈辱，是流淌在血液里的。

在水猴子看来，青天白日，封城就这样明晃晃的带着官刀下了水，甚至伤到了它们的崽子，这是挑衅啊，赤裸裸的挑衅，这还能不还回去么？

听到这儿，封城的眉头皱起来了，"你这么说，这还只能怪我自己了？"

"那不然呢？"春秋惬意的抿了口茶，回得顺理成章。

它们在这儿絮絮叨叨的聊了大半天，快把祖宗八百辈的恩怨都挖出来了，小东西就一直缩着听着，先前听着好像还严肃些，聊着聊着就好像两人都聊嗨了，自己也听不懂，只能划拉着小鱼鳍，拼命的扭过身子去和赤黎求助。

所以说姑娘家心软呢，赤黎听着它呜呜咽咽两句，心里不忍，把还在耍嘴皮子的两人暂且拦住，"那个??你们要不要??先管管它？"

两人都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哎哟，差点忘了小东西还在这儿呢。

赤黎看他们两都止住了，这才接着开口，从不开口的小姑娘。忽然有两个人盯着自己，认真的听她说话，一时间倒手足无措起来，脸上都有些泛红，"那个??他说他担心天虞镇的其他同伴，想回去看看，但他不敢自己去，所以??"

赤黎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就几乎没声音了，春秋适时的解了围，"那我们就陪它去好了，反正我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就是哪家小道士修炼魔怔了，拿它们撒气练手呢，去瞧瞧就知道了。"

春秋说这话的意思，即使他其实心里有点疑问，说道士们要降妖除魔，这不假，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道理，哪个得道的人脚底下不是踩着几千几百只妖怪啊，但这也不代表，道士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人家的性命。

春秋想来想去，应该没有哪个修道的人会这么莽吧？

倒是水猴子这东西，狡猾的性情是天下闻名，他甚至都有几分怀疑，你说是不是这小东西有个什么想法，在这儿装可怜，想骗我呢？

反正猜测也只能是猜测。事实如何，水里走一趟就行了，也不是难事。

这会就不急着吃饭了，由春秋打头，抱着那小东西往外走，结果这才刚下了楼，倒是打门口气喘吁吁跑进来一个人，连跑带喊的问着，"哪儿呢哪儿呢？封捕头在哪儿呢？"

春秋心头一跳，心说我这才走了几天啊，这是就有人来催债了？

还没反应呢，那人先瞧着他了，原本是还扶着个门框在那儿喘粗气了，陡然见着春秋就跟见了鬼一样。唰一下就冲到跟前了，拍着自个儿的大腿在这儿捶胸顿足，就差没一屁股坐地上直接哭起来。

--"哎呦，封捕头，您可算是回来了啊，这谢姑娘说，是赤黎姑娘家出事了，您就临时护送她回去，这两三天就回来了，怎么两三天去了这么久了，哎哟，我的封捕头啊，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这都要瞧不见您了啊??哎呦??"

春秋愣了两三秒。心说他这都是说的什么啊，细一琢磨也对，他走的时候是临时起意，也没跟谢衣他们打招呼，那谢衣可不就只能信口的编理由么？

倒是他这动静嚎的有点太大，别说春秋，就是楼里几个坐着喝清茶的人都给吓着了，一个个的梗着脖子瞧怎么回事啊。

先前春秋没认出来这人是谁，等他一通竹筒倒豆子的都哭完了，这一抬手，春秋定睛一瞧，差点也没跟着"哎呦"起来，忍不住的问，"师爷您这是怎么了？不就几天没见么？怎么瘦了这么多啊？该不是想我想的吧？"

师爷听他这么问，心里亲切啊，就快眼泪汪汪的了，这四下还有人在，也不方便说，拉着春秋一直走到后院那廊檐后头了，又左右瞧了瞧没人看着，这才敢压低了声说了句，"您不知道，衙门里出大事了。"

这什么事呢，民间传的动静还不大，但确实也算严重了。

自打杻阳山失守自后，这朝廷上头虽然是封锁了北辰已死的消息，对外只说北家军是又调回边疆去了，但百姓也不傻，眼看着辽族明明是已经溃败了，但这两三个月的局势里，战事一直在节节败退，北辰不露面，民间就难保不会传出什么流言。

再加上今年南方的雪灾严重，天降暴雪，很多人是一夜之间，家就没了，于是就有人站出来，说了乱世里人们最爱说的话，说是天有异象，这是天下不太平，当今天子昏庸无能，老天开眼，这要有真龙出世。

这话一出，前些年在北辰镇压之下，那些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起义军，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其中一支呢，就出在这天虞山边上。

其实说是起义军，无非就是给自己安了个好名声，其实也就是一帮子山贼土匪，有那些犯过案子从牢里出来的，有那些出身就不怎么好，干脆破罐破摔落草为寇，还有那些打心眼里就坏透了，就不喜欢看人家过好日子的，就这么一群人聚在了一起。

要说他们以前也是在的，不大的一个小群体。天虞镇里也派人去镇压过，但都是一群不要命的人啊，这就镇压了好几次，也没个办法。

这样的寨子呢，也不是就天虞山这儿有，全天下都存在着呢，但好就好在，这山贼里头最凶的，其实是落了单的，因为他反正一个人死活都不怕，但真要成了一个寨了，这有山大王了，就有寨规了，杀人放火这些事，反而没那么凶了。

但也不知道最近那个寨主是吃错了什么药了，眼看就是大过年的，非要到处闹腾，憋着劲的要从山大王，升级成皇帝老儿。

那按说这个事要怎么处理呢，得看朝廷的意思，朝廷要觉得你铁了心的造反，那你就是倒霉，但他要是觉得，这事没那么严重，也就是简单的流寇扰民，那就随便找个人打发了就完事了。

那如今的朝廷是怎么看天虞山这支起义军的呢？他们压根没空看，北辰的空缺就已经够让他们焦头烂额的了，何况那北辰的事，其实女真族是心里是有数的啊，他们是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呢，还不趁热打铁，给你一口气弄死了？

那就只能是先不管这些地方上的小事了，反正小事嘛，地方官处理了就行了，处理不好那是地方官失职，定罪换人。

就这么着，这事落在县老爷头上了。

也是流年不利，既然县老爷都收到消息了，他家老爷子肯定是早就收到了，但这事啊，他家老爷子真不大好帮。

为了什么呢，说来说去还是怪到女真头上。当年女真要和大宋联合抗辽，朝廷里虽然有反对的，但绝大多是还是站了支持，如今这女真一反，当年凡是为女真说过话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惶惶不安，生怕哪天翻出陈年黄历来，一个狼子野心密谋叛国的帽子就扣自己头上了。

县老爷家老爷子当年也是力主合作的，因此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他别说有势力，哪怕真有兵权，他也不敢轻易的给自己儿子调兵遣将，弄不好就是父子俱丧，只能暗中拨派一些小兵小将，再写信来让县老爷姑且先周旋着，挺过这段时间再说。

再说这帮起义军吧，确实是真的不让人省心，山贼出身的人，胆子比常人大些，开始是抓了一批隔壁村上山的村民杀了，说什么要祭天，闹得一时间人心惶惶，可接下来就没什么大动作了，无非今天是这个山上偷点鸡，明天是那个村里摸点狗，也闹不明白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这断断续续的好几天，就算是一点都没歇着啊，所以说他们虽然现在动静不大，县老爷可担心着呢，要知道人都是这样的，一而再，就有了再而三，谁知道他们试探着试探着，会不会就直接来波大的，把天虞镇直接给一口吞了。

有了这个想法，县老爷再怎么玩世不恭，那是不敢大意，毕竟小几万人的性命呢，这想着，赶紧的找封城拿主意吧。

所以说凑巧呢，他们心里的封捕头，那时候正陪着赤黎游山玩水呢。

春秋不在，县老爷就一直拿不下主意，只能一天天的在衙门里催着师爷赶紧过来盯着，这不，师爷的一张苦瓜脸都被他催的没水分了，今儿好不容易听成门口的衙役说，封捕头回来了，连跑带窜的就赶过来了，幸好是赶在春秋出门前拦住他了，不然师爷恐怕死的心都要有了。

春秋听他大概把前因后果都描述了一遍，心说这事不大好办啊，拿妖我还行，拿人，这就有点为难我了，道家的规矩，我是不能对普通人下手，啧，这不好办。

正琢磨着，忽然想起来什么，顺口就问了一句，"哎，我不在，不是还有老张吗？之前相爷闺女的案子，老张不是办的挺好，县老爷都夸了，还说要多给他机会呢，怎么，没让他先试试吗？"

"哎呦，"老师爷的脸耷得更厉害了，"您别提了，老张他啊，也出事了。"

"啊？"春秋一愣，心说嘿赶巧了哈，怎么我一出门，什么事都上赶着来呢，水猴子的事肯定得处理好了，但县老爷那边也缓不得，这可怎么办。

转过头去看赤黎，赤黎还在那儿逗水猴子玩呢，也许当真是兽类的东西天生就和姑娘家亲近些，这水猴子不过见了赤黎一面，却好像喜欢她喜欢的紧，任她抚摸揉搓，都只是惬意的眯着那双小眼睛。

赤黎见春秋为难，说没事，这边我来吧，你快去县衙。

先前衙门里送饭或者带话，都是赤黎走动的多，这师爷先前也见过赤黎好几次，衙门都知道封捕头救过一个哑丫头，两人关系好的很，并且感谢老张，县衙里还一度传过关于春秋和赤黎的种种揣测，就有人卯着劲的猜他两是不是一对呢，所以衙门里的人啊，对赤黎都不陌生。

今儿师爷陡然听着这哑丫头赤黎居然说话了，整个人就愣了，一拍脑门，"哎呦，赤黎姑娘你??你能说话了？哎呦，我别是想封捕头回来想到做梦了吧？哎呦，我这赶紧掐掐我自己。"

封城倒没想到，赤黎说话这事，除了谢衣，反映最大的居然是好像平日里不相干的师爷，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心里满满的成就感，"那你赶快多掐两下啊，这可是我带赤黎去治好的，厉害吧。"

"是是是，不然这么多年，就说封捕头您一个人不一般呢。"老师爷连夸代捧的，嘴里还不忘正事，"您就快跟我走吧，衙门里头十万火急了。"

衙门里十万火急，但水猴子的事，真要交给赤黎一个姑娘家自己去么？，春秋回头看了一眼，心里还有些犹豫的，按说这样的情况，封城肯定是要去衙门，但今天他也看出了春秋的担忧了，说着没事，衙门那头你快去吧，赤黎我陪着，你都放心。

有了这句话，春秋点了点头，跟着师爷跨出了大门，外头正是出阳光的时候，但不知道怎么的，春秋觉着心惊肉跳的，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