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春秋这样背景的人，节气也好，节庆也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有时过着过着，甚至就会过混掉，但腊八节，稍微有那么一点特殊。

因为师父玄尘的生辰，好像就是腊八。

说好像，那就是他自己也不确定，他就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师姐大概说过那么一回，但具体是为着什么事，他也记不清楚。

他就记的，小时候每到这一天，师姐就会特地熬好了腊八粥给师父送去，虽然到了师父那个阶段，早就不再吃人间这些东西了。

那一碗热粥呈上去，从午后搁到晚上，春秋也就从午后等到晚上，直等到师姐把粥收回来了，就嚷着让她热一热给自己吃。

小孩子口味好甜，吃也堵不住嘴，他那时就总抱怨师姐，说今年怎么熬的也是这么淡，都快没有味儿了，一边抱怨却一边喝的比谁都开心，大冬天的，汗都能发出来。

每每这时，师姐就会给他塞冰糖，一小颗的，甜到整个人直打颤。

后来大些了，他也就不贪这些嘴了，有时师姐把粥端过来了，他反而觉得没有意思，还不如偷偷的打野兔子吃，师姐倒也不管他，只是年年都熬这一份，大约这对她而言，就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吧。

又是腊八夜，春秋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也不知道现如今师父师姐都怎样了。

以前他就觉得那两个人都闷得慌，要是自己不在，指不定能十天半月干瞪眼都不说上一句话，现下师父又闭关了，那师姐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应该会更加无聊吧，也不知道她今年熬的腊八粥。是不是还是那个味儿。

赤黎见他一个人想得出神，拿手在他眼前直晃了几下也没个反应，心潮一起，就用那刚蘸了墨的笔尖，在他脸上戳了一下，这冰凉的一触，让春秋瞬间回过神来，一低头，自己又往笔尖上送了几寸，于是本来的一个小墨点，就这一下，彻底的成了黢黑的一笔。

赤黎也是吓了一跳，她原只是闹着玩，这一下闹过了，想要提笔道歉，却是在抬头看着春秋那张画花的脸时。忍不住无声的笑了。

春秋倒没有恼，只怪赤黎今天的衣服搭配的太好，先前县老爷怕春秋在牢里冻着，特地的吩咐了两个炭盆在一旁烤着，如今炭火烧得正旺，火光喜庆，混着暖黄色的烛光一起，打在赤黎那一身釉红的长衫上，就显得她那通身的光泽，既有姑娘家的端庄秀气，又有少女的娇俏可人。

她如今再这么一笑，脸上喜色既起，人就更是绯色嫣然，难怪说这烛火下的姑娘，往往最是好看。

春秋就这么看了一眼，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临水镇时，桥头水上，临水照花，她那一身浅青色的长裙，青色活泼，春秋那时候觉得，姑娘家或许就该是那样，可如今釉红大方，他又觉得，姑娘家似乎也该是这样。

姑娘家到底应当如何，春秋是想不明白，但只有一点，无论是他那沉默少言却格外心细的师姐，还是藏着秘密却总显得格外通透的赤黎，亦或是性情洒脱却有着自己细腻之处的北冥，还有谢衣，和如今楼里许多从未央阁走出的姑娘，她们也许见过人间的丑恶，但姑娘这个词本身，他就是人间的瑰宝。

也就赤黎能跟春秋这么闹，要是换成封城??算了，画面好像有点诡异。

一把夺过赤黎手里的笔，虽说没有真恼，春秋也乐得逗她玩，举着笔凑过来，嚷着也要在她脸上画回去，赤黎忙往后躲，为着今儿的衣服，她在发梢间特意搭了一只红玉的簪子，火光流转间，光彩照人。

两人正闹着，就听门口有人喊，"师父！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我??我回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老张原是兴冲冲的跑进来，突然看着春秋和赤黎的样，脚下就停住了，像是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他瑟缩着脖子站在牢门口，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春秋，露出无辜可怜，却又颇具玩味的眼神。

春秋就想把手里的笔甩他脸上去。

倒是赶巧，他两凑上一块儿来的时间了。

老张也是拎着粥过来的，只是比不上赤黎的那份精细，他原本就还在忙案子的调查，想着今天过节了，师父还一个人在牢里呢，这就抽了个空，从县牢隔壁的摊位上买了两份粥，急急的过来了。

三碗粥往那一搁，跟赤黎的小食盒一对比，就显得老张那两小瓷碗分外的寒酸，春秋"啧"了一声，笑着说，"瞧瞧，还亲徒弟呢，还没赤黎疼我。"

老张瞥着嘴不干了，"师父，你这说的什么话，又不是我不想给你煮，我要是亲自动手，那不是怕把你毒死了吗？"

春秋不吃他这一套，"你少来，你就是心里没我这个师父，哎哟??我好难受，哎呦哎呦。"

以往春秋和老张打交道，多少还端着封城遗留的架子，今日却有些得意忘形了，老张没想着自己的师父，也有和那县老爷一般，撒泼打滚耍赖的一面，张着嘴两下没说出话来，转眼看见旁边的炭火盆，有主意了，说不然我现在去买点肉，我给师父您烤两块？

赤黎当他男孩子闹不清做饭这点事，这炭火盆如何是能烤肉的，还不得糟蹋了肉，忙摇着手来拦。

春秋却乐得看笑话，说你别拦他，你让他烤，让他烤，烤出来我让他自个儿先吃，吃完了没毒咱两再试。

正说着笑着，门口又是一声，"呵，巧了啊，今天这么热闹啊。"

三人齐齐一回头，牢外站着的，是褪了一身官服的县老爷。

县老爷这一来，那阵势就大了，身后光拎食盒的小厮婆子就跟了四五个，另外还有两抬着炉子，这是生怕一会菜凉了，不好吃，还能再热热，眼下看来，倒是真的可以烤肉吃了。

等热热闹闹一桌子的鸡鸭鱼肉都摆下来，春秋就觉得食欲都上来了，把赤黎那食盒打开，一碗腊八粥端到面前，这就算开了一场团圆宴。

团圆宴上不聊不开心的事，且把那京都里的陈年旧事，眼跟前的杀人命案都放在一边，只聊那开心的话。

说今年虽然县里不大太平，连着出了好几桩的案子，但好在收成不错，如今快到年尾了，前几日刚飘了小雪，估计过几天还会有大雪，瑞雪兆丰年，朝廷那头，县老爷可好交差。

再说老张这次独揽大权破这无脑案，虽然目前还没什么进展。但拼命的劲头，衙门里的老人都看在眼里，也都认可，找些机会，是时候让老张多展露展露拳脚，年轻人，前途可观。

回头说到赤黎身上，老张给县老爷使了个眼色，县老爷会意，扭过头去，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其实也就是老张把他进来时看到的画面，给县老爷描述了一番。

春秋当然听不清，还纳闷他们说什么呢，县老爷多鸡贼啊，眼珠子一转就知道问春秋肯定没用。端着酒盏递到赤黎面前，说赤黎姑娘，我敬你一杯。

赤黎就愣住了，她一个姑娘家，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从头到尾就没喝酒，菜也是偶尔才动一两筷子，她都这么没存在感了，怎么县老爷突然就要敬她酒。

但这看着也不好拒绝，犹犹豫豫把那一壶酒拿过来，还没倒呢，被春秋一把拦下了，春秋说我又不是不跟你喝，你劝小姑娘喝什么酒啊？

县老爷憋着坏心思呢，笑着回他，你急什么，我就只敬姑娘一杯，你要不放心，回头我天虞镇县太爷亲自送她回去。

春秋轻蔑的一瞥，说你送她？就是你送我才不放心呢，除非你放我出去，我送她，不然今晚，你就别动让她喝酒的心思。

有春秋这一句话，县老爷就觉得差不多了，转过头来想从赤黎嘴里试探，才说了半句，"赤黎姑娘，你看??"，突然间耳旁边听的一阵震天响，四人齐刷刷仰头望去，就从那县牢的天窗里头。看见了外面的烟火。

在当下这个年代，烟火可不是个便宜东西，也不知今日城中，是哪家富豪有这样的兴致，竟花费这般的大手笔。

那县老爷的后半句话，就淹没在了璀璨的烟火里。

春秋低下头来，他看着身旁仰头看烟火的赤黎，五彩的光影映在她欣喜的瞳孔里。

只要不是迟钝的人，单凭老张进来时的一句话，和县老爷那深藏不透，却处处透着猥琐的眼神，如何能猜不住其中的意思。

但他春秋是自幼修道的人，人间情爱一类的东西，于他而言，那就是书卷里头的故事，他没起过这样的心思，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起这样的心思，他如今看着赤黎，觉得她精巧，觉得她秀丽，觉得她处处透着惊喜，可要再论欢喜，再论其他，他觉得荒谬。

他从荒废祭坛深处捡回来的哑姑娘，身世不明，可以说身份也不明，他要真起那般的心思，不就和那些荒诞故事里，执迷不悟的凡人一样了么。

于是他就只是觉得，她和别人不大一样而已，非要说的话，那就再另加上那么一点点的好看。仅此而已。

再转头去看另外那两个人，这是两个原本应该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只因他顶了封城的位置，才有了这短暂的交集，也许直到他们人生的最后，他们也未必能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谁，在他们的记忆里，今晚坐在这里喝酒聊天的是封城，与他们共患难同风雨的是封城，最后喝下孟婆汤忘掉的名字，也是封城。

但其实今日在这里，他与他们并没有隔阂，他们欢庆举杯，是真实的一起笑过。

这是春秋度过最热闹的一次腊八，他觉得那些故事里所谓的人情味，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夜酒话。

直到新换的打更人上了夜。月色已经完全的亮透了，这一顿晚饭才算是吃完了，赤黎要回未央楼收拾，老张送着县老爷回府衙去。

县老爷原本就是个喝起酒来心里没数的人，今晚高兴，更是多喝了两盅，此刻晚风一吹，醉意整个的冲上来，寒冬腊月的天气，身上却燥得不行，直嚷着要把外头的大斗篷给褪了。

老张怕他着凉，一边拦着一边还得扶着他，两人跌跌撞撞的往县衙走，还走到呢，就看见师爷在那大门口来回的转悠，看神情已经急得要跳脚了。

老张心想坏了。别是因着我们喝酒，县里出事了都没人管，那罪过可就大了，想快两步赶紧的迎上去，这儿一松手，差点没让县老爷一个踉跄载地上去，忙又回过身去扶。

喝多了的人身上沉，他这一下，角度也没找好，被县老爷当头一压，两人就一起倒地上了，老张就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县老爷压折了，反倒是忙着喊师爷过来帮忙，"快快快，都过来搭把手。"

师爷也是操碎了心，一大把年纪了，拖着老腿跑上来，"哎哟，爷啊，您怎么才回来啊，这这??这怎么了？喝多了？"

老张好不容易爬起来，气喘吁吁跟他解释，"是是是，这不刚去牢里看我师父，聊开心了，就多喝了几杯。"

师爷一拍脑袋，"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呢，晚些时候老相爷来过一趟，说是今儿腊八，要跟县老爷一块吃顿饭，我也不敢乱回话，就说是县老爷出去视察了，我以为这就算了呢，结果老相爷还等了一个多时辰，临走前交代，说要是老爷回来了，就说一声让老爷去找他，结果这下?这??怎么办啊？"

老张一听也为难了，就听师爷接着说，"不过啊，我估计这老相爷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可能也就他们官老爷之间，要借着过节说说官场话，眼下都这个点了，老相爷多大身份，也不可能干等着，肯定已经吃过了，不然，你去帮我回个话？你看我这，我得伺候老爷休息是不是？"

师爷这句话说得没毛病，就是心思用得巧，他原想的是，这回话的差使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反正先把自己摘出去，回头真出了什么问题，就说是一个小差役回的话，小差役刚来不懂事，老相爷也不好怪罪。

这要换个当过好几年差的人，指不定就听出来师爷话里的意思来了，但老张是个耿直孩子，听他这么说，应了一声。回头就往驿站那头走了。

县老爷还在后头喊呢，"哎，老张，老张你怎么走了啊，不是说回来再喝点吗？老张！"

这县老爷虽说淘了些，师爷也不怎么见他喝成这样，想着果然还是封捕头的本事不一般，以后啊，有什么事还是得让封捕头来才行。

这一行人，连拖带拖，才终于把县老爷拽回去，挨着床边的，县老爷就睡过去了，老张还得再忙。

说天虞镇本身不大，驿站倒是修得气派，传闻是早在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天虞镇，就在天虞山山腰的高地上，建了那么一个飞书传信的地儿。

后来几经人世辗转，战乱也好，迁移也好，什么疫病啊，地震啊，各种也都经历过，但也许就是因为地方偏，注意的人少，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愣是留下来了。

渐渐的，朝廷就开始修葺完善了，天虞镇的驿站，就成了一个古老又实用，古朴又华丽的地儿。

进了驿站正当门，连着三间大瓦房，那都是接待和议事的地方，后头有值班间，衙役间，厨房，马厩一应俱全，左院是书房和档案室，右院里有鼓楼和马王爷庙一类的，顺着右院再往后头走，过了一个池塘小院，那才是供钦差大臣一类贵宾休息的客房。

老张原想着，让小厮进去汇报一声就完了，结果下面的人回话，说老相爷吃完饭，就去后院赏月看景了，我们不便轻易打搅。您还是自个儿去报吧。

这就抬了腿往后走，他平日里也就去过前厅和左院，这右院往后，以他的身份，还没机会去过，本来就不大认路，再加上他其实也喝了点酒，只是醉酒不上脸，看不出来，眼下在驿站里左右这么一转，他也迷糊了，想着我这是走到哪儿了？

两旁边也没个可以问路的人，那就只能顺着长廊先往下走，这一路上，池塘小月戏游鱼，穿檐长风入竹斜，倒当真是好景致，老张就越走越糊涂。

又过了可能是有这么三四个院子，就看见前头那个院子的廊沿下，坐着个梳着小辫儿的丫鬟，拿着蒲扇，正扇那小灶上的火。

老张心想好了，这下可有人问路了，刚要走过去，那院里的房门打开了，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姑娘，身上衣服也是素净的，头上高盘的发髻上簪着素银的长钗，只是腰间的环佩和通身的气派，就知道这看炉子的丫头不一样，定得是哪家的小姐。

老张这脚步又停住了，想说这样贸然上去，可不得唐突了人家姑娘。

站在院落的门口，听那姑娘在里头问，"怎么样，药好了没有？"

小丫头起身道福，"回小姐的话，一直小心看着呢，估计还得再有一会。"

姑娘点点头，"行了，我也饿了，你先去厨房取些点心来，这炉子，我看会。"

小丫头应了诺，起身顺着另一边的门就出去了，姑娘目送她走远了，院子里四下无人，她悄悄的走到炉子旁边，抬眼又特地看看了四周围，确认没问题了，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干净的小瓷瓶来，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整个的就倒进了药炉子里。

先前院里不过是淡淡的药草味，但就这一小瓶东西下去，老张就觉着里头火光一窜，整个院里突然就漫出了一股子奇特的香味。

老张卡在院门的当口，正好是个隐蔽地儿，因此姑娘四下瞧时并没有看见他，然而他却借着月光看清了姑娘的脸，就这么一眼，老张想，哎，奇怪了，这姑娘我怎么看着眼熟呢？在哪儿见过啊？

老张就站在这儿琢磨，越琢磨，那香气就越冲鼻子，迷迷糊糊的，老张就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越不清楚了。

仿佛跑马灯一般，眼前开始窜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恍恍惚惚，好像看见自己的师父就在眼跟前，他要问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又突然看见前两日鬼街那姑娘也在旁边，心里一乐，说哎我们又见面了，上次就没问你叫什么。

心里越迷糊，眼前的东西就越多，又看见进鬼街之前，在那药铺里，冰冷冷的姑娘阴阳怪气的说，"你回去吧。"

这一句话在脑子里一炸，老张突然醒了，差点没整个人蹦起来，院里站着这个姑娘，怎么能不眼熟呢，这不就是药铺里阴阳怪气的那个么！

鬼市里的种种情形都在老张的脑子里转着，上次的小姑娘说了，鬼街里没有人，那这姑娘既然是从鬼市里走出来的，那她不就是??

越想越害怕，老张就觉得自己身上都开始一阵阵的发寒，刚刚被清酒烧的灼热的血液，此刻冷的冰窟窿一般，连着往后倒退了两步，觉得自己脚下都没力气了。

这一没留神，就踢到了廊下的一盆花，"当啷"一声响，老张整个人一机灵，窜起来就回头跑，身后的姑娘这回听到动静了，问着"谁啊？"就往外走。

老张哪里还敢回头，他还是分不清驿站的路，但也不敢停，就这么四下乱窜的跑着，也不知是绕了多少圈，终于看到驿站门口，那门房还亮着两盏灯。

有着光亮了，老张心里踏实了，值班的衙役和他打了声招呼，他也应了，这才往后看了一眼，没人，心里踏实了。

汗已经跑出来了，按理酒差不多就该醒了，但老张看着就是越来越迷糊，顺着墙根在月光底下走着，想着现在怎么办呢，我??我??我去找师父吧，对，我去找师父。

得亏老张有这么一个万事不决找师父的习惯，下了决心了，脚下就越走越快，心里就跟点了盏受风的油灯似的，忽明忽暗。

进了县牢门，谁都话都不答，径直就往春秋这间来，走到门口了才终于停下，就觉着心里的鼓擂的震天响，憋了老大的劲终于叫出一声，"师父"。

话音刚落，仰面倒下。♂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