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抵着冰凉的大高牌坊，老张的眼前，就好像是有一个热闹的集市，说热闹，是因为整个集市的规格看起来不小，甚至可能比老张以往见过的那些都还要大。

沿街的商铺大敞着门迎纳四方的宾客，街边零散的摊位打着清一色嫣红的灯笼，暖色的光晕一路蔓延看不到尽头。

耳边隐隐有轻歌曼舞的丝竹之声，那些端杆的提篮的，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米的卖面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响彻在耳旁，老张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在那些热闹的喧嚣里，他一个人也看不见。

这诡异的场景里，若要换个人，指不定扭头撒了腿就跑，但老张不一样，到底是年轻人，又做了好几年的捕快，有什么不寻常的场景都想着要见一见。

把腰间的佩刀提到胸口，老张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越走，耳旁的声音越清晰，他甚至都能分辨出，这是活鱼临死前在砧板上最后跳动的声音，那是牛羊被宰割之前屠夫磨刀霍霍的动静。

老张这汗就下来了，被汗水打湿的衣服黏在后背上，他也没心思去管，只觉得手心太滑，连刀都要攥不住。

站在灯火通明的中央，再回头去看那铁灰色的大牌坊，老张终于犹豫了，他想实在不行，我就记住路，等天亮了，我再多带几个人过来，总好过我一个人，两眼一抹黑的往里闯，要真出了什么事，回头阎王爷问我怎么死的，我不知道，问杀我的人是谁。我看不见，那多冤枉。

这刚下定了决心要往回走，忽然就听着身后有人大声吆喝，"哎哎哎，前面的让一让嘿，别挡路！"

就觉得那声冲着自己径直就奔过来了，老张急忙的侧身让开，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东西在哪，自己该往哪儿躲，就只能单纯的凭着感觉走。

眼前还是什么人都没有，就只能听见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吱呀声，贴着脚边就过去了，那车上也不知推的是什么东西，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水花溅落在裤脚边上。也不算太冷，偏偏就刺的老张浑身一个激灵，蹦着就跳旁边就去了。

他这一蹦，旁边就有那人不乐意了，紧跟着喊，"哎哎怎么回事啊，长眼睛了吗？这撞上了！看不见啊！"

那声音靠得极近，几乎就是贴在了耳朵根下，老张吓得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躲，蹬蹬蹬往后连退三步，一双眼瞪得老大，可是眼前的的确确，就是看不到人影。

老张这都快哭出来了，他以前听老人家提过"鬼遮眼"的说法，但那都是一时间看不见某一样东西。没听说过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啊。

他这儿丧着脸，听耳旁还有人问，"客官，您看看我这儿新出的骨簪？上好的人肋骨打磨，可漂亮着呢。"他也不知道那声是不是冲着自己问的，把头甩的拨浪鼓一般，咬着牙就往回走。

心里害怕，脚下步子就又急又乱，冷不防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之下，刀都脱了手，险些就给自己摔了个碰头彩。

低头一瞧，这是一个五彩丝线编织的球，不大，但纹路错杂，看着还挺精巧。

按理，老张现在可以说是在逃命的路上，哪有空理这个，但人在吓傻了的时候，往往做事也没什么逻辑，他就看那球好看，鬼使神差的就想弯腰去捡。

手尖还没碰着球呢，那球居然晃晃悠悠自己飘了起来，在大概膝盖的位置停住了，面前传来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谢谢哥哥。"

"不??不用谢"，老张从牙缝里颤颤巍巍挤出三个字来，这小男孩也不知是何时到了自己跟前的，他大约是刚刚去过水边，鞋子上还沾着水，因此这回，老张虽然还是看不见人，却能瞧见地面上，水渍画出的一溜脚印。

视线跟着脚印一路跑出去，转到巷口时停住了，就听那小男孩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哥哥，刚刚那个，好像是个人啊。"

猜着是说自己，老张的耳朵就竖起来了，生怕错漏了什么，对面是个嗓音尖细的，冲着小男孩嘘了一声，"哎，你小声点，可别让他听见了，"又自己咂了声嘴，"你小子，是不是很久没吃人肉了，嘴巴馋了？"

小男孩可怜巴巴的跟着答，"是啊，可是娘不让我吃，她说我要是杀人的话，就会有臭道士来杀我，我又打不过臭道士，哥哥??我真的好想吃人肉啊。"

那嗓音尖细的就笑起来了，"那还不简单，我们不杀他，就单割两块肉，你喜欢吃什么部位，哥哥请你！"

小男孩欢欣雀跃，"真的？那我要吃耳朵！脆脆的！最好吃了！"

"行，"尖细嗓音里宠溺让老张头皮发麻，"我去把他两个耳朵都割下来，你等我。"

老张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时，耳边突然没动静了，顿时就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也不知道这四面八方的，都有什么东西会扑过来，也不敢叫喊，慌不择路就往前跑。

后头那小男孩跺着脚的喊，"哥哥哥哥！他跑了！快追！"

老张哪里还敢回头，撒丫子就跑，眼看着前面就是个岔路口，他也不认得哪儿是哪儿，心想算了，我要果真今晚死在这儿，那就是命，左尊右卑，我选左。

就这么一咬牙一闭眼，楞头往左一转，完了，前头是河岸边，没路了，就只有一个斗大的石桥墩子立在那儿。

等看清楚的时候，老张已经刹不住脚了，那么大个石墩子，这碰一下指不定天灵盖都得掀飞了。

心说完了完了，我今天要把命搭这儿了，眼睛里绝望的死气都透出来了，老张就感觉着后颈脖子被一股力道一掐，一米八多的大男人，愣是被活生生给提起来扔地上了，紧接着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唤他，"哎呀，你当心啊。"

老张坐在地上，愣是坐了两三分钟都没回过神来，想着我这是死了啊还是做梦啊，想伸手掐自己，这脱了力的手指头哪里还能使得出劲。

老张抬起头，就看着本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好像是影影绰绰的，走过来一个姑娘。

穿着白底透蓝半臂的姑娘，就这么远远走了过来。她下身的短裳也是蓝白的，尚且不及膝盖，荷叶边的裙裾底下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

这姑娘好看，略显圆润的鹅蛋脸上，杏花眼柳叶眉，腮上打着一层薄脂，骨架瘦弱又不显单薄，正配着那一身衣裳，婷婷袅袅，如诗如画。

姑娘本身长得就秀气，更何况老张何曾见过这样装扮的姑娘，看着那一双轮廓精巧的小腿走到自己面前，整个人都傻了。

姑娘凑到跟前来问他，"你怎么样？没事吧？"说着大大方方要来搀他，袖子里露出修长的五指。干干净净，水灵灵的。

这手指头伸到眼前，老张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的腿都看出神了，老张脸上腾一下就烧起来了，耳朵根涨的通红，也不知道站起来，躲着姑娘的手就往后蹭。

老张紧张，说话都开始结巴，"你你你??你是来??来吃我的？"

老人不常说么，深更半夜里，那漂亮的姑娘是狐狸精变的，会吃人。

姑娘都被他问乐了，捂着嘴"咯咯"的笑，她心情愉悦，就连笑声都和响铃般清脆，她在老张面前转了个圈，裙裾扬起，就和水里波纹一般，她反问，"你看我这样子，像是会吃人吗？"

老张不敢答话了，他要说像吧，那有点违良心，要说不像吧，万一姑娘等会变身呢。

姑娘看他犹犹豫豫不敢搭腔，知道先前他是真吓着了，也不再逗他，反倒是跟着赔礼道歉，"公子别怕。是我不对，原是婆婆说送了一个人进来，让我好好接应着，只是我这两天身上不舒服，不想出门，因此多打扮了一会，这就耽误了时辰，让你吓着了。"

见着活人了，老张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琢磨着姑娘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下午那个只要吃一个馄饨的，那是你婆婆？"

姑娘点点头，"婆婆她不能吃你们凡人的东西，她是看你心善，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家药铺，应该是心有所求，她想要试试你，要当真是个好人，我们有可以帮的，也能帮着点，你放心，我们这儿啊，不吃人。"

说到最后，姑娘又抿着嘴笑起来了，老张想想自己刚刚的狼狈样，也不好意思起来，跟着问。"那我好像听见两个小孩说要吃人，那是??？"

"啊，那个啊，他们那是吓唬你呢，你等着啊。"姑娘回过身去，对着空气一招手，"大宝，小宝，你们过来。"

青石板的路面上响着两串脚步，听着到面前了，姑娘故意板起脸训斥，"是不是又是你们两淘气？快，都叫哥哥。"

乖乖巧巧的两声哥哥，老张听了，虽然还是看不见人。但确实是刚才说要吃自己的那两个小娃娃。

姑娘解释，"他两还小，没什么法力，因此在人前还现不了形，要是等他们大了你还有机会进来，那就能看见他们了。"

老张听得迷迷糊糊，好像懂又好像不懂，"那姑娘你??你是什么人？这又什么地方？"

姑娘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人，这里啊，就只有你是人。"

老张的汗又下来的了。

姑娘接着说，"你别怕，外头的牌坊你也看见了吧，这里叫九天外。是有名的鬼市，来这的妖精鬼怪一般都有些身份，轻易不会害人的。"

说鬼市，老张就懂了，以前也听说过有人误闯鬼市的，有带回去宝贝的，有吓疯吓傻了的，也有从头到尾蹲在里面不敢出声，闷到天亮，其实啥也没见着的，总之鬼市的传闻，倒不算神秘。

老张想，大概就是他今天走巧，路上无意帮了一个鬼婆，这鬼婆想报答他，就设局引他过来，整个事，也就这么简单而已。

姑娘见他想的出神，也不知道在些研究什么，拍拍他肩膀问，"你白天是要找什么？这儿是鬼市，但凡世间能找到的药材，这儿一概不缺，你说出来，我带你去买。"

老张丧着脸，"我要真只是找东西就好了，姑娘你能帮我破案么？"

姑娘一脸的迷茫，显然没听懂的意思，老张就把王成的案子如何如何，自己办案又如何如何都说了一遍。

这两三天的事，说起来倒还挺长，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姑娘还从路边买了两串糖葫芦，顺手给老张塞了一串，老张快成年一小伙子，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又不好意思拒绝，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翻覆着，迟迟没有下嘴。

姑娘还劝着，"你怎么不吃啊，一会糖浆化了就不好吃了。"

老张应着声咬了一口，就觉着那糖浆比人间要甜上许多，混着山楂的酸味，就好像一口的劲，浑身都舒服了。

再转头去看姑娘，嘴角边黏着半化开的糖浆，手里甩着五彩的璎珞，一蹦一跳的，就和邻家妹妹一般，老站觉得好看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害怕的心思。

这会再听街上的声音，就不一样了，身旁飘过一阵脂粉香气，那是路过的姑娘们在窃窃私语里带着的调笑，脚边跑过一声猫叫，那是慵懒的家伙在屋檐的灯光底下翻着肚皮睡觉。

仍是看不见人的集市，只因有个姑娘在旁边，老张看着，就好像有了画面。

但着姑娘听老张的故事，可是听着犯难了。"你要是跟我说，你想要买人头，那我多花点银两也能帮你买到，可你要说什么破案，说什么凶手，那我可就真没辙了，我还是送你出去吧。"

老张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单单是为了这趟要白跑了，还隐隐的为着姑娘说的，"送你出去"几个字。

他倒宁愿跟这姑娘在鬼市里多转上两圈，看这四周的风景，似乎还挺好，他问姑娘，"这儿的妖怪多吗？"

"当然多啊，"姑娘娇笑着，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咽下肚，"这鬼市一年才开一次，一次只开半个月，方圆百里的妖怪，但凡需要买些什么修炼的器物，趁手的兵刃，或者进补的药材，都得来这儿，你说多不多。"

老张疑惑了"那我怎么只能看见你呢？你说那两个小孩法力不够，那我也看不见别人啊。"

老张平日是机灵，今天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看姑娘看愣了，整个人都有些犯傻，他也不想想，人家妖在自己的地盘，干嘛费那个心，化了形来见你呢。

姑娘也不跟他解释，笑得愈发开心，"那当然是因为??我厉害啊！"

朦胧的灯光里，老张就看着姑娘蹦着走着，那齐腰长的头发也跟着跳动，发梢间缠着些细碎的小珍珠，在光影之间，熠熠生辉。

就这么一路走回了牌坊底下，先前老张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出去，现在由姑娘带着，才发现不过是短短百米的距离而已。

老张不想走了，他想着，我能不能再回去走一遍。

姑娘站住身，"我就送你到这儿啦，我现在不能出去。等会啊，你过了这个牌坊，就会看到一个烧纸钱的老奶奶，她烧完纸钱的时候会回去，你跟着她就行了。"

老张还在留神看她发梢间的小珍珠，也没注意听这句话，"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就跟鬼迷了心窍一般，不由就问，"就??就走了？那我还能见你吗？"

姑娘都觉得他看这可爱，就问他，"那你想不想回来见我？"

老张通红着脸不说话了，姑娘还想逗他，板着脸吓唬他，"我可告诉你啊，你不能随便来找这儿找我，你会死的。"

老张懵了，"你不是说，他们那些妖，他们不害人吗？"

"是啊，"姑娘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们一般不害人，不过也有例外的，你知道外面那个老奶奶是什么人吗？"

老张摇头说不知道。

"她十九岁那年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赶集，结果误闯了鬼市，儿子就被一个恶鬼剁成肉泥给吃了，她想念儿子，自责不已，灵魂一直追到了奈何桥去，但被恶鬼吃掉的人是入不了轮回的，最后是孟婆可怜她，给她指了条路，让她每晚来鬼市门前烧纸，烧完这一生，就可以给她儿子积累一世的功德，也许还能再见上一面，她如今啊，都已经九十八岁了。"

说到这儿，老张觉得姑娘脸上的面光，不知道就怎么变得阴森了，她严肃的问，"那现在，你还要来这儿找我吗？"

老张看她面色冰冷，也觉得她莫名就愈发的可爱，跟着回答"来啊，反正你能保护我啊。"

姑娘被她一句话乐得破了功，手掌一翻变出来一串手铃，上头还系着小小一颗扇贝，"那就这个给你吧，下次别那么麻烦了，你就站在那个求不得药铺门口摇铃，我有办法接你进来。"

老张看那铃通体剔透，喜滋滋的就往手腕上系，还想再跟姑娘说些什么，就觉得牌坊那头过来一阵冷风，姑娘一跺脚，"哎呀，来不及了，那老奶奶要走了，你快跟上。"

老张头还没抬呢，就觉得一股力把自己一推，生生给推出了牌坊外，他急着一句"姑娘再见"还没说出口，再去看牌坊里，又回到最开始的模样，黑咕隆咚一大片，什么都没有了。

黑漆漆一片的牌坊下，披着长长斗篷的老人颤抖着站起身来，她在夜色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老张赶紧跟上去，两边还是来时的竹林，也不知又要走上多久，佝偻和年轻的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走的，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走着走着，老张忽然想起来，还没有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

老张就这么结下了一段鬼缘，而这天，已经是春秋在县牢待里的第五天。

如果说最开始的那两天里，是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被人舒舒服服的伺候着，春秋觉得，在牢里的生活简直太好了，但是当这两天的新鲜劲终于过去了，他就开始觉着不耐烦了。

封城还是没有消息，春秋隐隐有些担心，但思来想去，他无非就是一个灵体，连孤魂野鬼都不算上，道士炼丹用不着他，妖怪修仙用他也是塞牙缝，他最多也就能起个聊天解闷的作用，这还能出什么事。

不过眼下是他没了解闷的人，这一盆盆的果盘，吃得他胃酸都要犯上来了，就盘算着，要不找个话题，拿隔壁老鸨和徐三言两倒霉鬼出出气。

眼看着天窗上的颜色从青灰转成了淡淡的暖橙，就知道一天又快结束了，闭着眼打盹的时候，听见门口有人敲了两声栅栏，抬眼一瞧，是赤黎来了。

关于先前夜审的种种情形，老张有特地去未央楼交代过，原本谢衣是要来牢里看看的，但老张的意思是，眼下案子还没定，谢衣说不准就是后续的证人，牢里人多眼杂，落人口实就不好了，于是谢衣也就忍着一直没来，今儿倒是赤黎来了。

赤黎年纪小，喜欢的颜色娇俏，她平日里就多爱穿一些，草黄枯绿一类的颜色，今天却换是了一身深釉色的立领斜襟长衫，下头衬着白金色的裙裾，裙边还用金红线绣了几片的枫叶，看起来格外的抢眼。

她手上拎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小三层，上着烟色的漆，恰和衣服配在一起，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显出了几分端庄的味道。

她把食盒打开来，上头两层是桂花糕，藕粉汤圆一类的小甜点，最下头一层搁着一碗尚有余温的杂粮米粥，春秋瞄了一眼，里头放了些赤豆红枣，百合杏仁一类的东西。

他平日里并不是很喜欢吃这类东西，原以为赤黎是给他带了大鱼大肉来，这么一看，就有些失望了，也不好拒绝，只能怏怏的说了声，"我刚才果子吃多了，你先撂旁边吧，回头我饿了再吃。"

赤黎也不勉强，把食盒推开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娟包，里头是笔砚纸张一类的东西，她铺陈开来写道，"那你千万记得吃，今天是腊八，不能少的。"

春秋一愣，腊八，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么？♂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