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春秋那头，眼下已经是到了下差换班的时候，虽说这几日天黑得早，到底回去也没什么事做，春秋索性也就不着急了。

先前教赤黎认字，他用得是抄书的法子，想着最开始买的那几本，赤黎大约是已经抄完了，就拐着去书斋又挑了些。

城南穆家书斋，就是最早穆楚家老爷子创办的那家，早先说过，他家老爷子仙逝之后，只因老夫人患有眼疾不能视物，穆楚当时又过于年幼，因此这书斋就不大开门了。

穆楚的案子之后，虽说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已经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但穆楚这个人已经不在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朝廷的相关卷宗上，还是结案时，春秋一笔一画写上的，穆楚，死于天虞镇外的荒田，或被野狗咬噬，尸破碎，不可寻。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可以想见，老夫人的伤痛之情，如何沉重。

好在早些年里，穆老爷子教出来的学生不少，有人年少轻狂仗剑天涯，也有人千帆过尽，归来闲看落花，如今打理书斋和照顾老夫人的事，就由穆老爷子当年的几个学生揽下来了，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轮番着倒班过来，虽说忙些，也不至于照顾不过来。

眼看穆家书斋又渐渐恢复了井井有条，老夫人的气色也好多了，这姑且算得一种善有善报。

遥想当年，春秋参与到人皮案的时候，他就已经错过了谢衣和穆楚的故事。他不知道里头的这些曲折弯绕，谢衣也没必要特地告诉他，因此他也不知道，其实这穆家书斋，谢衣来的比他还多。

只是谢衣从不敢进去，她总是远远的在书斋外的大梧桐树下站着，有时看老夫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有时看附近的孩童进出打闹。

在她心里，穆楚的死有她的缘故，如果不是为了给她买药，也许就不会那么凑巧的被妖怪盯上，如果穆楚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也许早已经登科及第，享受他本该富贵荣华的人生。

谢衣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否则她活不到现在。但唯独是在这件事上，她心里过不去。

每到这个时候，封城就站在她的身后，也许比起谢衣，封城的幸运就是他不用躲闪不用回避，凡胎肉眼，谁都看不见他，他就大大方方的站在那里，看着谢衣的难过，自己心里头，也像是一片无尽的沼泽。

这些难过，春秋就体会不到，当时封城在办案的时候，因为知道穆家书斋的情况，心里不舍。就对老夫人格外的照顾，老夫人心善感恩，这些感恩，如今就都回馈在了顶了封城位置的春秋身上了。

所以说人事往来，永远是无法预料，但也就因此无法预料，才充满了无数的可能。

穆家书斋距离未央楼，这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按道理绕了一圈过来，春秋回来时应当还没过晚饭点，但远远的走着，春秋瞧未央楼，就好像是没开门一样。

起先春秋还以为是看错了，但再往前走，就觉出来不对了，到了门口还没上台阶，春秋被人拦住了，"对不住了您了，爷，今儿楼里不营业，您往别处去吧。"

春秋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都是一样干净利落的短衫，腰间明晃晃的配着把弯刀，不算猥琐也不算凶神恶煞，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挑衅的。

讲道理，之前他买未央楼的消息，十里八村，那传得是沸沸扬扬闹得是满城风雨，怎么，现在还有人不知道这楼就是他的？

春秋想探他们一探，躬着身子装客气，"哎呦不巧了您看，我今儿就想这楼里的五花肉想得紧呢，您能方便说一声，怎么就不营业了么？"

"不是你该问的别问，"左边那个心气儿急，冲着就回了一句，右边的还没来得及搭话，就听里面"当啷"一声脆响，也不知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楼里可还有不少姑娘家呢。

眼疾手快，拨开面前两人春秋就冲了进去，一推门看见靠门的两张桌椅都倒在地上，赤黎正弯着腰捡那刚刚打碎的一盏瓷碗，旁边两个陌生男人扯着，让她先起来。

喝了一声"放手"，趁着满屋子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当间，撩开前襟跨步上去，左手勾着腰间的佩扣一扯，右手挽着刀一推一抵，就连着刀鞘压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连着门口冲进来的两人也止住了步子，春秋缓过神，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退回去吧，好像又有点尴尬，进退为难之间这就僵持住了。

"咳"，那边领头的人终于会过神来，那人眼神好使，虽说春秋出衙门时已经换掉了差服，但一眼看着春秋手里挎着的官刀，脚下踩着的官靴，就知道这是官家的人，拱手抱拳，"请教您是哪路官爷？您看，您是不是哪有误会？"

春秋得着台阶下了，也就松了手，语气上却还是嘲讽的，"哦？说说我怎么误会，我看到的，不就是你们在这打砸闹事吗？"

"可不敢可不敢，"那人连连摆手，"那桌子都是刚刚两位姑娘心气高自己摔的，碗盏确实是我的人手脚不利索碰掉了，您看我也正要和姑娘道歉不是，当然我们扯人家姑娘是我们不对，但这是给上头的人办事，您?行个方便？"

说着话话，那人就凑过来扯住了春秋的袖子，第一下春秋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下扯的重了，春秋心想什么东西啊，一低头就看到面前递过来了一块牌子。

那人手快，春秋着实没看清到底是个什么，总之气势不能输，于是扯开椅子大摇大摆坐下来，"你先跟我说说，上头的人让你办什么事。"

大概是没想到亮了底牌，对方却还是一副死磕到底的样子，来人就真急了，"官爷，有些事您最好不要多问。"

"我怎么就不能多问了，"春秋笑了起来，倒露出了一股子地痞流氓的劲儿，"这未央楼的是我地儿，我也没有权利过问吗？"

这话一出，对面那人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这是你的地儿？"和身后人的相互看了看，突然就现了一股嫌恶的脸色，"你不是官差吗？"

"官差怎么了？官差就不能做买卖了？"

"能，当然能，"那人退了几步，再拿眼瞧春秋，神情就彻底变了，"既是如此。得罪了，上头的命令，楼里的人全部都带走，拿下。"

春秋这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窜起来一拍桌子，自己手心都泛疼，"谁敢动！"

他这气场刚顶上来，面上还没崩住一秒，就听封城在身后说了一句，"你别动，跟他走。"

春秋愣住了。

这一晚，未央楼当真未曾营业。

当然今晚难受的不只是未央楼，县衙的大院里头，县老爷正在经历着，他自从来到天虞镇后。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顿饭。

他原本是窝在后堂喝着闲茶看着闲书，庆幸着又是一天平安无事的过去了，还想着都好久没去老胡的馄饨摊上喝面汤了，要不等会叫上管家一起多喝两碗，正想得好呢，就听外头师爷咋咋呼呼的喊起来了。

起了身刚到门口，老师爷是真急了，都忘了要敲门，这风风火火的一推门，正给县老爷撞了个脑门青，疼得他捂着额头嗷嗷直叫唤，嘴上还没骂出来，老师爷哭丧着脸喊，"县老爷您快出去吧，老相爷来咱们这儿了！轿子就在门口呢！"

你当门口的人到底是谁，那是一国的相爷。

县老爷这心里就猛跳了一下。

按说多年没有回京，县老爷其实压根就不知道，京里头那些乱七八糟政党们，现如今都打成什么样了，但老相爷的事，他还真就知道一些。

在当年新法党和旧法党争执到最厉害的时候，老相爷和自家家老爷子就坚定的，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宦海浮尘，得宠一起得，失势一起失，当真是荣辱与共的好兄弟。

别的不说，他小时候不知道打碎过老相爷家多少东西，还都是老相爷帮着瞒过去的。

前几年的时候，听说两家人因为结亲的事吵架了。老相爷家的闺女原是说给了县老爷的哥哥，但也不知道是人家闺女不乐意，还是怎么着，反正闹得不是很愉快。

亲也退了，来信里是两边的互相埋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往外倒，什么你家夫人坐月子都是我家夫人去陪的，你家哪个小子还不是在我家养大的。

但后来还没过一个整月呢，就又合好了，信里都就变成了什么距离产生美啊，什么不做亲家的才是真感情啊，那一通互吹互捧，看信时给县老爷乐得都不行了。

他就琢磨着，你说就这么有感情的两个人，老相爷过来，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跑来查我的岗？还是两人又吵架了？那怎么着，也得是自家老头子来找自个儿，哪儿轮得到一国之相亲自跑一趟啊。

心里嘀咕，面上工夫还得做，急急忙忙把官袍从软塌的垫子底下抽出来套上，眼看着正是晚饭的时候，少不得还得让人在后厅把饭菜都备齐了。

就这么一通忙，两人终于在屋子里坐下了。

几年不见，老相爷的气色是越发通透，眼看着就是官运通达，左右是颠来倒去说些长辈们爱讲的话，县老爷听着乏味，又不敢松懈，只能捧着小饭碗可怜兮兮的盯着。

酒过三巡。撂下杯盏，老相爷说，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你说，你且先让他们都下去。

县老爷心里一抖，知道这才是正菜，等下人都出去了，老相爷却又沉了声，仔细想了想，又说出一句官腔来，"世侄在外多年，公正清廉，我在京中也常听得贤名，因而，我这儿单有一事，须得求世侄出面。"

县老爷心里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还贤名呢，赏我两诨名都算是夸我的了，但面上还得点头微笑，嘴里说的是，"相爷客气，您放心，尽管吩咐。"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老相爷还是犹豫，抓起酒壶来倒了一盏，一饮而尽是下足了决心，"事是不难，但世侄你得答应我，得悄悄的办，谁都惊动不得。"

县老爷这胃口都被吊的快有十丈来高了。想着行了行了你快说吧，刚要答应心里又跳了一下，等等，这老头子，他不会是找我谋反吧？还是反我爹？

老相爷当然不知道他的活络心思，叹了口气说，我有个女儿叫莺莺，不知你记不记得。

县老爷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不就是许给他哥，后来又退婚的那个么！印象深着呢。

要说老相爷福气重呢，他一生有八个儿子，唯独只有一个女儿，排行最小，在家里叫九妹妹。

大概是被前面八个熊孩子折磨怕了，作为闺女，九妹妹莺莺，打从生下来就是家里的宝贝明珠，养在深宅大院里，娇宠得不行，据说是长到十几岁了，连水都没自己倒过一杯。

想到这儿，县老爷心头又动了，怎么，这老头要给我提亲？把我哥退了看上我了？他是眼瞎啊还是心瞎啊？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但越往下听，心里就沉下去了。

说莺莺十四岁那年去往相国寺里烧香祈福，在寺庙的大雄宝殿里头，遇到了一个俊朗的书生，具体那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两个贴身丫鬟都是在殿外守着的，也说不清楚，总之那天之后，一来二往的，两人就产生了感情。

老相爷定然是不会同意的，但禁不住家里大宝贝三番四次的撒娇，最后勉为其难，同意先见那书生一面。

哪知道一见面，老相爷的血压都快上来了，他认得那个书生，先前他因为科举作弊，被打了八十杖逐出考场时，老相爷还正巧就在场。

老相爷当然是想，这样的人如何能配我的女儿，一番羞辱后，就把他赶了出去。

但他没考虑到，情窦初开的莺莺可听不进这些话，她只认为是父亲编了谎话来哄骗自己，成天见的在家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后院鸡犬不宁。

老相爷脾气就上来了，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些年让她骄纵惯了，说我原想多留你几年，一家人共享天伦，现下你竟这般胡闹，你原就有婚约在身，明儿我就寻了媒人挑好日子，尽早让你嫁出去，去了别人家，好让你死了心。

老相爷说这话自然是恐吓的成分多，但莺莺小姐却当了真了。当晚就收拾了东西出相府，和那书生私奔了。

这也就是当年退婚一事的真相，毕竟是家丑，老相爷原本还想瞒着，就编了个闺女不乐意不嫁了的谎话，县老爷家失了面子不痛快，两家就吵起来了。

但后来事情闹大了，老相爷也舍不得多年的兄弟情就这么断了，把实情这么一交代，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了，找莺莺小姐的事，县老爷家还帮着出人出力，到处搜寻来着。

说到这儿，老相爷是又气又恨，眼泪都快下来了，县老爷看这阵势不对，立马把一方锦帕递到老相爷跟前。

老相爷瞥了一眼，没接，长叹了一声，"我事后去查了那个书生，不过就是京都外头一个混混，仗着有张好看的脸，骗小姑娘饭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我糊涂啊，空有相爷的位置，怎么京城里有这种混账东西，我没早给他收拾掉呢！"

话是这么说，但人心隔肚皮，不出事，往往谁又能知道，眼前身边站着的人，都是个什么性情。

老相爷的话已经挑明了莺莺接下来的命运。

那骗子早先就知道莺莺的身份，相国之女进香祈福，寺里是要清场的，他又不是信奉神佛的人，千辛万苦的突破层层防线，混进大雄宝殿，为的就是给自己设计一场巧妙的偶遇，他有信心，哄个十四五岁没出过门的单纯小姑娘，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要是能通过攀亲走上捷径，就算混不到官职，那好歹也有半生享用不尽的银子吧，他设想的完美，就是没想到。莺莺小姐任性惯了，这心气一上来，就要跟这自己跑，这他哪里会乐意，嘴上虚情假意的答应着，半路上就把莺莺卖了。

这骗子倒也不傻，知道卖的近了容易出事，非得是卖在偏远的山边，她跑不出去，达官贵人也碰不着，就算完事了。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莺莺被卖的地方，就是未央阁。

如今说到未央阁三个字，县老爷就觉得，老相爷恨的快把牙根给咬碎了。

他也终于理解了老相爷之前的犹豫，相爷家的闺女进过青楼，这等事，如何能传出去，岂不是天下的笑话。

老相爷气得一拍桌子，一桌的茶盏杯碟都跟着震颤，"青楼里的买卖吃人，这我也知道，但他们如何就能那么对我女儿，竟逼得她上吊自杀，还扔在了荒郊野岭，若非有贵人相助，我们父女早就已经天人永隔，现下我已让人把未央阁的一干人等都压下了，我的身份不便出面，但此事如何料理，我想世侄应当清楚。"

他这一串话说又快信息量又大，县老爷听的一愣一愣的，等听完最后一句拍着大腿就蹦了起来，"哎哟我的亲祖宗，不是，您您您??您弄错了！"

老相爷被他这么一下整懵了，缓了好大劲才跟着问，"怎怎怎??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县老爷汗都快急出来了，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您说的那个未央阁啊，他早就被人买了，那里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和之前的青楼妓院啊，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说说，您这不是??哎呦??"

想把那"弄错了"三个字说出口，见着老相爷的脸色变了，"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女儿事就这么算了？"

县老爷还在一旁蹦着呢，老相爷脸一崩，他不自觉就咽了下口水，知道老相爷是真急了，他发个小火不要紧，回头老爷子那里告一状，那还不给自己扒掉层皮，于是小心翼翼又试探着坐回去，"老相爷，您别急，您听我慢慢说??"

眼珠子一转，法子想出来了，"先前那个未央阁呢，那个老鸨，她是我们这儿上任县府的亲表妹，就是上任县府在位的时候，盘了那未央阁下来，后来那县府受贿落马了，她就转脸不认人了，撇清了关系，一门心思去做那门生意了，所以说，这人狠就容易发达呢。"

老相爷听他话里有话，跟着问，"照你的意思，你认得她？"

"瞧您说的，她好歹也算是我镇上一大毒瘤，我这一方父母官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就是她每每总能捡着我大宋律法的漏洞，我也拿她立不了刑。现现今，她就拿着那卖楼的钱，开了间赌坊，这样，我帮您把她弄过来，夜审此事，保证欺负过令千金的人一个都不放过，您把您抓错的人悄无声息的先给送回去，我来安抚，您看如何？"

老相爷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撤了宴席，到了正堂，老相爷不方便露面，就给安排在了正堂旁边的厢房里，县老爷思来想去，青楼买卖在当朝不犯法，所以要说这么个什么案子吧，他可能搁在正常人家身上，没权没势的，就只能忍过去了，但现在要审，倒是要怎么审呢。

想了半天给老相爷奉了盏茶，"那个?小侄斗胆，那老鸨为人向来圆滑，如今人证无证俱无，空口白舌，能否??能否先请令千金出来，将当日情形与我细说，我也好审个明白。"

老相爷露出难色了，但也没一口拒绝，县老爷觉着有戏，就继续煽风点火，"您放心，若令千金不愿说的，小侄我绝不追问。"

"我也知你说的有理，只是??"拿手在茶盏上掂了掂，"行吧--你们先去请小姐过来。"

这侧厢房原就是设计给不露面的陪审官员用的，为了防止进进出出的衙役开门时走了风，因此对着门有一扇六折的大屏风。

等了一会，耳旁边就听的环佩声玎珰作响，外头有三四个人的步子往这边走，生怕有所冲突，县老爷往后退了两步，但忍不住心里好奇，还是偷偷的拿眼瞄着瞧。

进了屋了，县老爷就闻见脂粉味了，不似寻常女儿家用的那般甜腻，倒是一股子清新劲，沁人心脾，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绕过弯来，县老爷一抬头惊的叫出了声，"啊？怎么是你？"

屋里灯火通透，明亮的烛火照着一张白净细腻的脸，不是杏儿，又是谁呢？

当年封城办案，在后院遇见被老妈子摁在水里欺负的姑娘，后来据说是死了，扔在乱葬岗里却找不到尸首的姑娘，那个可怜的杏儿。♂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