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柳不愿意参加秦子阳的葬礼。悄悄告诉大家，本书首发，想更快阅读，百度搜索就可以了。可她没办法跟宋清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不能直接跟宋清说，如果她去参加了葬礼，就再也不能假装秦子阳还活着了。她也不能像对待穆雨那样，什么理由都不说，只尖叫着重复那三个字“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直到电话那头的人投降，而她要做的只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她不能这样对宋清，宋清时秦子阳的妈妈，不是她穆柳的妈妈。

所以她还是去了，任筱悠在她花花绿绿的衣服外面套一件黑色外套，任筱悠挽着她的胳膊，献花、鞠躬，上香。上香，穆柳想起来，她在书上看过，香是人与神、人与佛、人与逝去的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就是说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用电话、用短信、用微信、用邮件相互沟通。可是人死了，我们只能通过香来传递想法。点燃香后，冒起的青烟会穿过结界，帮我向逝去的亲人传递思念，与网络比起来，可要快速多了。而且不用管有没有电有没有网，没有限制、没有不能说的秘密，只要有一只香，只要那只香能飘起烟，就能传递信息，想来要自由自在多了。可是逝去的人想我们了，应该怎么办呢，对了，他们可以托梦。不，秦子阳，你不可以跟我托梦，因为你没死，你在我的故事中永远不可能死。

书上说，热腾腾的饭菜也可以，只要还冒着热气，逝去的亲人就能吃到。可是秦子阳，以往家里都是你做饭，所以我不会给你吃热气，我等你回来，继续给我做饭。

穆柳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因为闻了太多的香，接受到的信息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负荷。所以她决定放弃了，放弃跟那些飘着的信息做对抗。任筱悠做她的发言人，跟人寒暄，表示哀伤。穆柳竭尽所能，只为让自己的灵魂飘着，让自己忘了正在做的事情。她只是让大脑飘啊飘，在回忆库里挑啊挑，第一个钻到脑子里的竟然还是葬礼的事情。她看到很小只的自己，正跟着锣鼓、唢呐、古笙的声音，到处走到处瞧，跟着披麻戴孝的队伍去城隍庙。穆柳长大才知道，那个流程叫报庙，人死之后，通过这个流程，把逝者的灵魂送往西天大道。小时候的穆柳，只是听送行队伍里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一路上低低的哭泣声。穆柳一霎也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静，仿佛被什么气氛引导着，她察觉到自己的灵魂忽而飘得很远，仿佛空落落的，能听到每个灵魂悲伤的空响。穆柳不知道自己竟还记得这些事情，她以往回忆起童年，总会想起葬礼上放的电影。

在穆柳很小的时候，外婆家里还没有电视，在村镇的葬礼上看到电影，就是穆柳童年最意外的惊喜。她总是早早地带着自己的小板凳，带着自己的小干粮，背着自己的小书包，占个好位子，看得如痴如醉，有时候是悲情片，就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有时候是搞笑片，就笑得笑得前仰后翻；有时候遇到看不懂的，也盯着银幕不愿意离开。那对穆柳来说，是童年偶尔才能遇到的幸运，所以就算长大以后，穆柳说起葬礼，也很少悲伤，或者说她很难悲伤。就像老师常说的，当上帝为你关上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她觉得，这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对穆柳来说，葬礼就是电影，她忽略了别人哭天抢地的失去，她忽略了世上从此少一个人，她忽略了有些爱与痛苦将被深埋在地底下，这种失去将是永远的失去。她只记得面前那片巨大的银幕，以及那片银幕承载的全部世界。

外婆在哪里呢？外婆在她后面跟人聊天呢，等穆柳终于从电影的世界中清醒过来，外婆就背着小小的她，趁着星光，一步步地往家走。那时候外婆竟然还能背动我。穆柳觉得眼圈有些发酸，谁给她递了纸巾，原来是挽着她的筱悠。一抬眼，宋清的话快说完了。

“……其他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筱悠又重重握了握穆柳的手，穆柳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宋清看起来说了很久的话，她看向穆柳的眼睛也红红的。殡仪馆里的人很多，但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想来也是，秦子阳没什么朋友，来的都是宋清的朋友。

“小秦的爸爸……”怎么没来？问话的是筱悠。经筱悠提醒，穆柳才想起，并未在葬礼上看到秦子阳的爸爸，从头到尾都是宋清一个人在处理。

“他们父子……”宋清边跟新来的朋友，点头示意，边接着小声说道，脸上还是一贯的淡漠，“阳阳和他爸爸矛盾很深，因为移民的事，闹到父子断绝关系。他不来也挺好，阳阳始终是我的，谁都带不走，以后，谁都带不走了。”

筱悠看向穆柳，想找点情绪上的安慰，可穆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看思绪早就飘远了。只好又看向宋清说道，“阿姨，不要太伤心了。”

穆柳没想别的，她听到两人在聊秦子阳的父亲。她原本也想说点什么呢，可他看到飘在空中的秦子阳，正不停地在对她挥手，好把心里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穆柳听，“10岁那年，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去了国外嫁了华侨。我跟我爸两个小可怜留在国内。后来才发现，只有我是小可怜，我爸是万人迷。我爸人很帅，又有才干，很快也找到了幸福，我很快有了新的弟弟，开始了漫长压抑的新组合生活，也慢慢接受自己人生的主色调里没有幸福。高中住校，我跟我爸两个人都轻松了，他不用操心我在家里的地位，担心我受委屈，我也不用再扭曲自己，讨好谁，有时候还活得像影子。我迫不及待地开始独立生活，那时我发誓凡事只靠自己，可这些年，如果没有他们按时寄来的人民币，我还真有可能养不活自己。我爸倒是挺满意，我也没什么怨言。做个富贵闲人，他对我的愿望也大概如此，而我做得还不错。不知道他在大洋彼岸，想到我这个听话的儿子，会不会觉得很欣慰。或者他压根就不会想到我，这样也挺好。我才不想他，我一点都不想他，我就不跟他走，我就要一个人留在国内，这样他想起我时还有点愧疚。算了，他还是不想我最好。”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阳阳的案子……”说到这里，宋清突然又难受起来，掏出手帕擦了半天的泪才说道，“阳阳的案子，就靠你和小柳帮忙操心了。我欠他太多，他怨我太多，都只能下辈子再还了。人死不能复生，还要为活着的人忙碌，我只能把他放进心底，在每个空闲的日子拿出来晾一晾，晒晒太阳。”

宋清把筱悠的想说的话抢先说了，筱悠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她也知道道理是这样说，可真听当事人这么说出来，还是有些难受。

“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通，谁会杀他呢？他已经把自己缩在角落，哪怕阳光都不会多晒一点，只怕会成为别人的阴影。他尽了最大的可能，不给别人添麻烦，不与人为难，甚至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究竟是谁，究竟是谁，会对这样一个人，痛下杀手？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所以求求你们，一定要找到凶手，一定，一定要找到凶手。”宋清说着，又拿出手绢擦起眼泪。“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丧心病狂，是谁并恶意都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我绝不饶他，我绝不会饶他。”

可这场暴政的起源不正是作为母亲的你和作为父亲的隐形人吗？穆柳不知何时，关注起了宋清和筱悠的谈话，她看着宋清那张因为生气而涨得有些红的脸，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她觉得听宋清说话，像在看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她一直都在表达，可穆柳并不太清楚她究竟在表达什么。或者她只是在展示自私和利己主义。穆柳狠狠地想到。

“会抓到的，肯定会抓到的。”只是那个人千万不能是穆柳啊。筱悠紧了紧挽着穆柳的胳膊，想把心头这个无厘头的想法压下去。

“我跟中介谈好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清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小柳，我跟中介谈好了，两年后会卖掉阳阳的房子。我钥匙没换，你这两年想住就继续住哪里，房子里阳阳的东西，也随便你处理。对了，这是阳阳的电脑，昨天小哲交给我的，我想想还是留给你吧。阳阳这次出事，对你影响最大。但阿姨很抱歉，不能陪你痊愈，变回那个阳光开朗的小女孩。你的日子还长，阿姨希望你坚强一点，日子要好好地过下去，把阳阳的那一份也好好地过下去。阳阳会开心的，只要你过得好，他会开心的。”宋清说道最后，又去慌忙地翻自己的手绢。一遍一遍地说开心，就会真的开心吗？

穆柳好想拉住宋清的手，求她不要卖掉秦子阳的房子。房子还在，就可以假装秦子阳一直都在；如果房子没有了，秦子阳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她知道她不能说，如果她说“求求你不要卖房子”，宋清只会认为穆柳是为了房子。穆柳从小就怕被人误解。她怕别人误会她是因为想妈妈才一直哭，她怕别人误会她是因为贪吃才久久站在别人的门口不愿走，她怕别人误会她爹不疼娘不爱才性格别扭。此刻她更怕秦子阳误会，误会她是因为房子才跟他在一起。尽管那个人已经不再了，可她却怕那个人的误会还在。

两年的时间，宋清给了她两年的时间。她还有那么多没说出口的话，两年够吗？或者能撑够两年吗？她怎么忍心就这样跟那个人告别。穆柳抱着秦子阳的电脑，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怕一开口，那个两年的倒计时就开始了。

还是筱悠接过了话茬，“放心，有我呢。总会痊愈的，只要有时间，所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都会抽出嫩芽，长出新叶。我们都要往前看。”

穆柳觉得筱悠的话说得可笑。心里想到，我从小就是长在阴暗处的苔藓，越阴暗我活得越翠绿。而你现在却把我曝晒在阳光下，是迫不及待想看我一片焦黄吗？

“阳阳的电脑……”宋清又来拉穆柳的手，穆柳有些别扭，双手正抱着电脑。她不愿放下电脑，只是伸出了一根食指给宋清牵着，“我一直以为阳阳说他在家画画是在开玩笑，原来是真的，他画的真好。我想给他办个画展，希望能征求你的同意。”

穆柳没太明白宋清的意思，只是神经质地点着头。画画，秦子阳的画不都被他毁了，扔进垃圾桶里面了吗？哪里还有画？宋清在说什么，办画展，用什么办，用她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的那些画来办吗？那些画，值得吗？

“你同意就好。我今天晚一点就联系朋友去做这件事情。就在南市办，小柳、小悠，你们到时候都要来啊！我有时间一定回来，参加我儿子的画展。有时间，我一定回来。”

穆柳发现，宋清很喜欢反复强调一句话。穆柳知道，若一个人反复强调一句话，那有大的几率是不会实现的。她只是在用强调的手法，来降低承诺没兑现时的负罪感。秦子阳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承诺中，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变得习惯，习惯等待成空，习惯一直被辜负。不习惯又能怎样呢？伤心伤身，伤心肝脾肺肾，这么想想，还是尽快习惯比较划算。就像穆柳自己，习惯了没有期待，生活偶尔还会出现惊喜，多好多正能量。

终于等宋清絮絮叨叨地说完自己的想法，穆柳终于可以抱着秦子阳的笔记本说再见了。看起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可穆柳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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