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拉夫娜行走在远离城区的小路上。说是道路，其实不过是条被人踩实了的黑泥地而已。在森兰，这样的小径还有很多。

不远处的街角，有个年轻人在路灯照出的昏暗晕光下读着什么。他坐得笔挺，一动不动，不仔细瞧几乎难以发现。

八成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妇人心里直犯嘀咕。她尽量让自己称得上是竞走的奇怪模样显得自然一些，免得遭人留意。

临时居住区到了，这里满是用深色合成材料搭乘的简易棚屋，每间里面至少睡着四个人。建国头两年建筑的排列还十分整齐，面积也只是现在六分之一，可如今——拉夫娜对着黑洞洞的小巷叹了口气——这儿甚至有了些印度的味道。

要在密林一般的建筑群里找到一间特殊的小房子就像是在一勺砂糖里翻出颗小石子。妇人白天里顶着晴天烈日走了许多遍，试图像个男人一样拼命记着这里的空间结构，结果到头来还是只能用靠己那套左拐右拐的方法来摸索。

她将手里的文件袋紧紧按在腰胯的一侧，在没人的地方越走越快。倒也不是怕遭人偷盗——在森兰几乎没有小偷，只是心理上的焦躁实在难熬，让她很难冷静下来闲庭信步。

在拐过第九个弯后，拉夫娜终于看见了约定的地点。棚屋长得和它的上千个兄弟姐妹们一模一样，不过是在屋檐靠东南的一角系着一张雪白的小纸条。

妇人取出个人终端，发送了一份加密短波通讯。几秒种后，棚屋的门打开了。

“拉夫娜议员，您终于来了。”

一个秃头男人的脸从黑洞洞的屋子里露了出来。

“抱歉，各位。年纪大了，走夜路有些吃力。”她一边向着里面致歉，一边扶着男人的肩膀踏了进去。

门一关紧，灯光立刻由暗转明。

“我们也没等太久，依列娜。”穿着浅色棉织衫的白发男性拉开对着门的那张椅子，邀她坐下。

“是我恳求大家来听这番牢骚，我自己却迟到了，真是对不起。”拉夫娜在那秃头男人的引导下坐上象征性的主席位。她将文件袋放在桌上，再次确认了一下左右两边的这四名与会者：森兰外交部长安塞姆?高芃斯坦因、港区办公厅主任里昂?休?罗森博格、议员谢尔盖?拉扎列夫（Sergei?Lazarev）以及这里唯一的年轻面孔议员基里尔?阿拉赫（Kirill?Arrach）。他们都是有“出生证明”的人——拉夫娜喜欢管一份详细的人事档案叫这个名。

“在进入正题之前——部长先生，我很遗憾，我们失去了一个国家的友谊。”

“这件事我想还是放到明早的议会上再讨论吧。”

“也是，也是……”她看着板材桌面停顿了一小会儿，“那…让我们谈谈这个吧。”

她解开文件袋的封口线，将厚厚一叠A4纸取了出来。每份文件的左边都贴了便条，这让纸摞的一侧比另一侧高出不少。

“关于森兰的人口组成，相信早在建国初期，大家就都有所察觉。可五年过去了，放眼森兰都没人彻底进行过调查。”

她将手掌轻轻盖在纸摞上，从左至右对每一个人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安塞姆、休，你们是我这个老酒鬼曾经的酒友，我在你们面前连一点底细都没有。

“谢尔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和我丈夫的救命恩人。拉夫娜随时愿意为你再上一次前线。

“基里尔，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对我来说其实你更像是我的弟弟。你聪明绝顶，再过两年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你们是我为数不多的值得托付的人。”拉夫娜将纸摞推到桌子的中央，“这些文件我搜集整理了一整年，上面记载了两百名森兰公民的生平。”

“两百名？”安塞姆?高芃斯坦因说，并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翻阅起来。

“是的，两百名。”她朝文件看了一眼，“大家知道这些人里面能够清楚追溯到出生地的有多少吗？”

阿拉赫议员已经将手里的材料分成了两部分：“我拿了十份，只有五个来路明确。”

拉夫娜闭上眼摇了摇头：“不到两成。在这两百人中，只有三十七个能够一路查到他们的祖国。”

“那么少吗？”罗森博格皱着眉头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人事档案。

“是的，就是那么少。这是我从本岛居住区域、行政区域、生产区域以及公共场所随机抽选的两百个样本，我相信就算来个人口普查，比率的起伏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五。”

他朝后一靠，将文件放在桌上，抹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按照这个数字，森兰上岂不是有——”

“一万六千个来历不明的居民。而真正怀揣理想来到泰坦礁为我们的国家呕心沥血者只有不到四千人。”

“上帝啊……”秃头男人看向外交部长，眼神里满是混乱的情绪。安塞姆?高芃斯坦因愁眉不展，但常年从事外交让他能够保持一贯的从容不迫。

“依列娜，”他说，“你觉得马奇亚诺统管对此了解多少？”

拉夫娜不觉眯起了眼。她已不止一次对老友敏锐的洞察力深感钦佩。

“他知道一切。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

“可这个岛上除了——”

拉夫娜打断了她学生的话：“你想说除了难以追溯的公民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那青年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妇人，微微张嘴。

“那艘舰船！”

“是的，那艘舰船。”拉夫娜抬手指着大门，嗓音大了起来，“萨尔瓦托雷?马奇亚诺什么都没解释！他就是这样的骗子！小人！丢出块糖让蚂蚁们忘了嘴边的面包屑，再撒下一地蜂蜜把它们引到自己想要它们去的地方！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他的屁话砌成的墙根底下兜兜转转，像群被骟了的马一样指哪儿走哪儿。还什么‘人民辛劳的结晶’，辛劳的结晶就这么一头撞碎在——”

她忽然弯下腰按着胸口咳嗽了起来，紧接着就喘个不停。阿拉赫议员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支气管舒张剂，让拉夫娜议员含着气雾出口，按了两下。

妇人深深地呼吸着，过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总算是缓了过来。四个围在她身边的男人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坐下。

“你可不能再这么激动了，依列娜。”寡言少语的拉扎列夫郑重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让你们受惊吓了。”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老议员重新坐直，双手放在桌面上交握成拳。

“我要以擅用国家资源秘密研发舰船为由，弹劾萨尔瓦托雷?马奇亚诺，你们会帮我吗？”

“会！”阿拉赫议员第一个喊了出来，“人民的领袖不能是个在背地里暗自盘算的家伙。”

拉扎列夫议员看着桌面，而后抬头，冲拉夫娜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两位支持者。

“我不过是尼马克港区的管理员，远没你们权大势大，我能帮你什么呢？”

“把最简单的真相告诉人民。如果你愿意协助我，这对你而言就是最好的方式。”

罗森博格习惯性地又抹了一把自己的脑袋，耸了耸肩：“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

只剩最后一个了，拉夫娜看向默不作声的外交部长。

在她开口之前，高芃斯坦因率先将一个问题抛给了会议的发起者：

“马齐亚诺下台之后，你会带领我们走向繁荣吗？”

拉夫娜吃了一惊，她虽考虑过这个，可听故交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老议员摇了摇头，“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一辈了。”

部长露出外交式的笑容：“我看不见得。一整年的时间，独自利用人脉对两百名公民进行了彻底的排摸，期间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这份行动力与毅力，你怎么能说自己是‘力不足’？”

拉夫娜开口想要反驳，高芃斯坦因立刻接道：“况且，领袖不必过多身体力行，我相信你的一腔热忱已足够打动人心。”

妇人把蓄好的一口气从肺里吐了出来，摇了摇头。

“你这是在逼我。”

“是的。”外交部长收起笑容，“今晚你可是狠狠地逼了我一回，难道不允许我垂死挣扎一番吗？”

“这么说你算是同意协助我了？”

“这么说你算是答应了？”

拉夫娜看着老友，与他一同朗声而笑♂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