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洛伊斯?米勒靠着两只雪白的羽毛枕头，在奶黄色的夜灯下翻阅着六份报告。它们分别来自埃拉特山撞击点、卡塔尔海军司令部、姥鲨号海洋研究船、国家海军研究实验室以及中央情报局。

第一份文件记录了以色列境内山脉保护区受损情况：呈大面积扇形散开的地面尘土、半山腰那个彗星状的凹陷、散落一地的银黑色粉末等等等等。

第二份文件拍下了舰船的外形，有空中推进时超过舰体两倍长度的巨大尾焰，及水下航行时包裹其周身的气体空腔。

第三份文件海洛伊斯看了许久。“北太平洋巨球”，直径171.4公里的巨大光扭曲穹顶，拥有经调制的强大表面引力场。接触船只受其影响无法从视觉上发现自己已偏离航向，在接触到具有缓冲效果的“墙面”时甚至无法感知震动。近地轨道卫星轻松证明了教授的论点：从俯视相片上来看，两艘小艇进行了四次弧线航行。而它们互相之间进行的影像录制显示其大部分航线处于平行关系。

第四份文件经六个领域十四位专家之手，分量十足。报告称森兰舰船使用了尚在研发中的高熔点混合陶瓷材料；燃料为金属氢的猜测得到了半数以上的支持；现场没有发现任何血迹、织物或毛发，证明舰船属无人驾驶，其中远程操控的可能性极低。

第五份文件收集了所有海外属地的目击报告以及渗透人员提供的非本国领土受害情况。其中以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两座南方岛最为严重。舰船几乎是贴着岛屿的水下部分经过，近200分贝的音波荡平了地面上的一切，苔藓地衣甚至能大块大块地从岩石上揭下来。

第六份文件同第五份一样自中情局而来，源头是潜伏在耶路撒冷警方数据中心的一名探员。文件由数张相片以及简短的文字组成，描述了于法医研究中心由监控摄像拍下的两枚黑色小型圆盘利用不明科技将森兰公民尸体毁坏，以及从埃拉德市至耶路撒冷沿途居民目击圆盘高速滚动前进。

海洛伊斯捏了捏酸胀的眼角，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记事本，写下一句话：

你是什么？

她看着三笔绘成的符号——那一处处优雅的圆弧，一个个翘起的尖角——突然感到了一阵极大的恐惧。

女性颤着手去拿水杯，顺便放下钢笔，一不小心就发出了咚的一声。

“露易丝[1]……你怎么了……”枕边人闭着眼，柔声问道。

海洛伊斯不作声，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衣物摩挲的声音伴着略显疲倦的哼哼在黑暗中听上去就像是巨人的苏醒。一只稳健的手环住了她的肩膀，白宫最有权力的人向自己的丈夫倾倒，依偎在熟悉的气息中。

“有麻烦吗？”

“是啊，乔治（George）。”

“能说给我听听吗？”

“很抱歉，这不能说。”

“噢，好吧。”

寂静持续了片刻，男性在她耳边说：“我的英雄，我的小弹壳——”

海洛伊斯朗声笑了出来。

“亲爱的，你已经取笑了我六年了。”

“你不会因为这个和我离婚吧！”

“谁敢娶一个没法生育的女总统呢？”

“谁又舍得让一个女总统离开自己呢？”

她动了动，丝绸睡袍在皮肤上的质感就像凝固的溪流，又滑又凉。

白宫有十一间房间在经历了2053年的大修后几乎隔断了外界的噪音，卧室是其中之一。举家搬入的第一晚，她独自伫立在寂静无声的空间内，深深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海洛伊斯甚至刻意将家具弄出声响，这才找回一些身在家中的平静。

不过当丈夫乔治从浴室里出来，整个世界都恢复了生机，恢复了秩序。

“形而上学！我的意思是：天赋人权！”渐入暮年的男人用浴巾将自己打扮成了古希腊哲学家的模样，傲慢地指着天花板。他逗得海洛伊斯直发笑。

总有人说，一个成功者的背后有他另一半的坚毅支撑。那站在总统背后的人该是如何强大？

哦不，乔治才不“强大”，连“强壮”这个词都在十年前离他远去了。

女性将夜灯调制最暗，昏黄的冷光照亮了枕边人的轮廓：睡扁了的头发打着复杂的卷，却让那双略带忧郁的蓝眼显得无比真诚；整个脸颊的青色胡渣在夜里并不怎么看得出来，同时也让岁月的痕迹藏匿在了黑暗之中。

海洛伊斯捏了捏他的下巴。粗糙，像鲨鱼的皮。

“作为一名有教养的绅士，我是不是该去刮个胡子？”

“给它们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再送它们进白宫的下水道冒险吧。”

这次换她丈夫笑开了。米勒夫人沉醉在一抹往昔之中，那是她第一次见这个严肃——甚至可说是呆板——的男人露出笑意。当时自己穿错了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跑进了教室。乔治望着她，笑得很腼腆，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将非他不嫁。

“我正在面对以往从未发生过的事。”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

“这不是玩笑，亲爱的。”

“露易丝，你太过紧张了。”男人轻轻扳过她的背，揉着她僵硬的肩膀，“几乎每个总统在他的任期里都或多或少处理过突发事件。也许这话应该反过来说：类似于‘社会’那样复杂多变的系统，要是四年八年不出问题，才稀奇嘞！”

“我明白……可你的妻子掌握的是一条条人命，只消一个决断便能将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送进战区，或是让饱经沧桑的士兵返回家乡。”

“而人民正是相信着你有这份决断与担当，总统名录里才会出现第二位女性的名字。”

海洛伊斯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停下。乔治虽年迈且消瘦，可手劲却很大，她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几年前我会驳斥、打压、甚至制裁那些贬低女权的丑恶嘴脸，可现在，我越发感到身为一名女性的脆弱。”

“人人都有脆弱的一面，而我们早已学会了直视它而非回避它，难道不是吗？”

“夜晚总能让人闭上眼。”

“老天爷，”男人朝后靠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眼里的忧郁变得更加浓厚了。“你就像白天里被俄罗斯卫星的残骸砸中过脑壳似的。”

海洛伊斯把手在自己面前一摆。

“乔治，这话要是被人听见，普利斯里准会把我塞进核磁共振仪里扫上两遍。”

“而你要是再不睡觉，早晨还得被灌上一大杯速立醒和一大杯苦咖啡。”

他越过妻子，伸长腰背关掉了床头灯。海洛伊斯被压着躺了下去，无奈盖上了薄毯。

“明天永远不会比今天糟。”

熟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尼欧本以为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会持续不断，可入夜之后，他听见更多的还是潜伏在草丛花坛深处那些夏虫的低语。

正值晚市，露天餐厅“翡冷翠之夏[2]”座无虚席。这儿的主厨是个意大利人，最擅长烹调近海鱼类，从工序繁复的烘烤焗炒到简单生食凉拌，每一道都让人赞不绝口。米其林旅游指南将两星授予这家餐厅之后，想要在高峰时段临时订到一张桌子变得难上加难。

男孩研究着桌布上的投影：餐盘变成了雪白的荧幕，透蓝的海水将它注满一半。头戴高帽的厨子卖力地划着小船，不时有鱼钻进船尾的拖网。日落月升，小船停靠在岸，两名壮汉抓着刀叉的边缘蹦上桌子，帮着满头大汗的主厨收网捞鱼——

“Aloha?ahiahi[3]！欢迎光临‘翡冷翠之夏’！”

尼欧第九次抬头朝后看去：女侍者扭动腰胯，草裙沙沙作响，纱衣像云雾般腾起；半身赤裸的男侍者脖子上围着三色花环，绣着火焰花纹的沙滩裤象征着渗透于这片土地的澎湃热情。他们的嗓音高亢且纯净，麦色的皮肤和雪白的牙齿很能让人联想到健康和生机。

桌子离迎宾台有一些距离，他得趴到椅背上才能看清。

一顶黑色金边军帽从年轻侍者们的脑袋之间浮了起来，而后是张稍感陌生的硬朗脸孔。两人在做了一番简短的表演后让出通路，一套银河下的海军夏季军装顺着铺设在沙滩上的木质栈桥桥板从莹莹灯火中走了过来。

“爸爸！！！”

尼欧跳下椅子飞快地跑了过去，他用力压住喉咙里的酸涩，只想扑进父亲的怀里。不少游客好奇地回过头，叉子上还挂着些鱼肉虾蟹和香料酱汁。

“嘿！小爱德华！”

男孩猛地一停，差点迎面摔倒在地板上。他跌跌撞撞地站稳，愣了几秒，看着眼前高大的男性。

那人张开臂膀，五彩胸章顺着衬衫一并抬了起来。“爱德华?尼欧?李！儿子！你忘了自己的名字是爱德华？”

“噢！！！”他捂住自己的嘴。自从迷恋老科幻电影的母亲为自己取名“尼欧”，几乎没人再叫他“爱德华”，在他的世界观中，“爱德华”的意思几乎就是父亲。

男性浮夸地换了口气，退回栈桥上，朝侍者们点头示意。两个年轻人心领神会地露出爽朗的笑容，再度迎了上去。

“Aloha?ahiahi！欢迎光临‘翡冷翠之夏’！”

雷赫号舰长爱德华?李中校摆出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惊喜表情，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嘿！小爱德华！”

“爸爸！！！”尼欧扑上去，一把搂住他的腰。

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男孩眼中含泪，抬头望着自己英俊的父亲。

他站得笔直，敬出军礼左右环视，嘴角带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看上去是那么的坚毅、忠诚、令人骄傲。

7小时后，耶路撒时间正午12点，国家电视台播放着以色列外交部部长的台前发言。千万民众在日常生活之余听着从电视、广播、门户网站上传来的消息。绝大多数人并不把这当一回事，毕竟，和一个小岛之间的外交关系离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

“森兰共和国对我国实施战略入侵证据确凿，”官员语气略带愠怒，但表情仍十分平静。“即日起，以色列国终止与森兰的一切外交活动。♂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