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斯特?洛克（LeinsterLock）沉醉在《罂粟海》的芸芸众生所构筑的织锦画中，他痴迷地看着一条又一条自己从未涉足的街道，看着漫步于其上的鲜活生命，为他们的命运唏嘘不已。

夜已深，早年他的岳母赠予的那盏古铜落地灯散发出温婉的暖光，为雪白的纸张染上一抹黄晕。

“洛克神父......”

一个孩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男性合上书本，起身离开那张红棕色的单人沙发。

“伊恩（Ian），你怎么下床了？”

“我做梦了......”男孩软声软气地说。他揉着一只眼，呵出一个哈欠，奶白色的睡衣松垮垮地挂在肩上。

“来，到这儿来。”神父伸出一只手。

伊恩光着脚从地板踩上长毛地毯，走向洛克神父。神父重回沙发，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腿上，撩开伊恩额头的一缕棕发。

“告诉我，你又做了个什么有趣的梦？”

“我梦见一个老人，那人......”男孩仰面看着他的眼睛，“就要去上帝的身边了。”

“噢，愿他获得平静。”

“还有个年轻人，他们在说一些...不太好懂的话题。”

“比方说？”

“打仗，间谍...什么的。”

洛克神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那可不是个好话题。嘿孩子，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了什么吗？”

“嗯哼？”伊恩靠在他的手臂上，眼神迷离着。

“一片金黄的麦田、远方高耸的山峦，还有好多只鼻尖黑黑的绵羊羔在油绿的草地上咩咩叫。”

“我喜欢羊......”男孩打了个哈欠。

神父编造着自己未曾梦见的幻境，哄着他入睡。这很奏效，每每提到白色的羊羔——无论在什么场景中——伊恩都会很快萌生出睡意。

几分钟后，客室中除了男孩浅浅的呼吸声外，唯有挂钟钟摆轻响。神父轻轻抱起他，尽可能平稳地站了起来，爬上几级楼梯，走向二楼的卧室。他推开门将伊恩放在他的小床上，为他盖上毛毯。男孩动了动，咕哝了一声。神父看了最后一眼，确保他没再醒来，转身离开房间。

如今是二月，冬季做着垂死挣扎，可也只有在夜晚才能对抗得了日渐渗透入万物的春意。

快三个月了，自发现这个名为“伊恩”的男孩已有近八十天。短短八十天，他就学会了一门语言，从一个只会用字母书写自己名字、对周遭环境一无所知的寡言弃儿，变得极其乖巧懂事，惹人怜爱。

那是在去年的11月25日，一个大雪纷飞过后的夜晚。

二十一世纪的第八个年头，神父洛克深刻体会着“日新月异”的词义。大街上有不少年轻人被手中智能手机的屏光照亮着下巴、鼻尖和眼眶，一脸兴致盎然、孜孜不倦的模样。他伸手进外衣口袋，摸到那台老式的手提电话。翻出通讯录后那个熟悉的号码令他心中荡起一丝暖意，可看着墨绿屏幕上的黑色号码，却又迟迟没能按下拨号键。

神父从街边的便利店买来一小瓶威士忌，踏着皑皑白雪走上横跨利河南部支流的无名小桥。洛克很喜欢这里，每到夏季，水面就会浮起绿萍，而冬天，冰结的河流上总能看见调皮的孩子一边摇着胳膊把住平衡一边溜来溜去。

他拧开瓶盖，润了润口，馥郁的焦香瞬间灌满了整个鼻腔。洛克自知曾经的自己不是个合格的丈夫，而今也算不上是个称职的神父。女儿奥尔瑟雅（Althea）的不幸夭折，妻子克罗利亚（Kloria）的怅然离去，酗酒、浑噩、信教、跻身修生之列直至如今的侍奉天父，十余年来光阴如白驹过隙。他发出一声长叹，喝下一口。

“主。”

洛克轻抚胸前的常服排扣，旋上了瓶盖。

往年不会，今年也没理由会。既然许久不曾联系，又何必在前妻生日这个特别的日子去电搅扰？这多蠢啊......

何况她还有个和莱拉?阿里（LaiAli）似的母亲！

神父将威士忌揣回怀里，放下手机转身准备返回自己的小屋。今晚并不适合在外久留，天色阴沉，积雪不化，空气又冷又干，冻得人脸发疼。

目光不经意地一瞥，他发现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正在利河上缓慢移动。洛克揉了揉鼻梁，眯起眼睛凝神看去。

“我的上帝！”

他急忙下桥奔向河岸，沉重的脚步掀起大块碎雪。

“孩子！”神父边跑边脱下外套，一个踉跄，他重重摔倒在了冰面上，向前滑出好远。

人影停住了，她慢慢转头，眼神空洞如浓厚的灰云。

“孩子，别。”洛克捂着摔痛的膝盖，常服上的33颗扣子阻碍了他起身。

“过来，”他解开排扣中的几颗，颤着直起腰，展开厚实的外套，“到这儿来，你就暖和了。”

起先他以为正在目睹一名少女的自戕，可从那呆滞的表情来看，他又觉女孩并非有轻生之意，而是精神失常。那小姑娘全身赤.裸，一头深色的长发直拖到脚踝，她肤色苍白如烬，肩膀、手臂和小腿瘦得就像河边的枝条。在这滴水成冰的夜晚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外，无疑会被冻死，哪个心智健全的人会这么糟蹋自己？

“孩子，过来，把这穿上。”

女孩没有发抖，脚跟红肿发紫，略有一些医学常识的洛克知道，她短时间内就会失去知觉。神父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女孩仍旧看着他，一动不动。

突然，洛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撞着了早年淹死在这河里的人的幽灵。

心头一悸，他下意识地诵出《圣经》：“你们若是热心行善，有谁害你们呢？你们就是为义受苦，也是有福的......”

他从后面将大衣披到女孩的身上，女孩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洛克迅速将她裹紧，用力擦着她的胳膊，将她抱起，好让她不再受冰雪的折磨。女孩就像是只断了线的娃娃，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轻得惊人，无力的脖颈似乎连脑袋都难以支撑。洛克调整了一下抱那孩子的姿势，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加快脚步回到岸上。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你迷路了？”

女孩摇了摇头。

“你的父母呢？”

她又摇摇头。

洛克深呼吸了一次，左右张望。夜已深，除了他们，四下再无一人。他将女孩放到地上，蜷起她的膝盖，准备用大衣包住她的脚。一个没抓紧，衣襟便朝两边滑了下去。他赶忙扭过头，不去看那鼠蹊之间，可已经来不及了。

神父错愕地将视线转回了“女孩”的耻骨。

“你是...你是个男孩？！”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洛克自嘲一笑，又觉不合时宜，赶紧将他包成一团，抱了起来。

回家的一公里路似比往常远了许多倍，老实说他并不擅长体力活，这一路折腾，两条手臂已经酸胀地直打哆嗦，连掏钥匙都有些吃力。

“来，这儿比较暖和。”进屋后神父将他放到打开的电暖炉旁，从沙发上抽过一条毯子，解开男孩身上那件厚重的外套，用轻软的毯子将他裹住。“你身上疼吗？”他问。

男孩神情木然，全无反应。

神父托起他的小腿，朝红紫色的拇趾捏去。男孩眉头一蹙，缩回了自己的脚。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些热水。”

洛克快步走到浴室，摸了摸浴缸的边缘——是光滑的，还算干净。他旋开龙头，心想那孩子全身太凉了，一开始可不能太热。他又来到厨房，坐上一壶水。翻了翻柜子想要找些可可或咖啡，但怎么都找不着，无奈只能舀了勺黄糖到杯子里，加了些肉桂粉用水调开。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喝这个行吗？”他将杯子送到男孩手里。男孩连看都不看，咕咚咕咚把一整杯都灌进了肚子。这杯带着香料味的糖水在他身上就好像起到了某种神奇药浆的作用，一双失神的茶色眼眸瞬间就亮了起来。

“觉得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

神父笑着接过杯子，搁在一旁，盘腿坐在他身边。“小家伙，你有名字吗？”

男孩伸出细细的胳膊，抓过他的手掌。洛克好奇地看着他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的掌心画出几个字形。

“I-A-N...伊恩？你叫伊恩？”

男孩歪歪头，用颤个不停的指头重复了一遍。

“原来你有名字。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吗？”问完后洛克突觉自己简直蠢透了，这么一个看似不过十岁的男孩怎么会知道这些？可出乎意料的是，伊恩竟点了下头。

翌日，神父将伊恩的情况报告给了伦敦警察局。两周的调查过后，警方的答复让他颇为失望。无论失踪人口、走失儿童、甚至是精神疾控中心的新老病例均无一人与伊恩的特征相吻合。除了一个名字，男孩几乎没有记忆，可智力监测结果又表示他并不存在认知障碍。合乎逻辑的解释大多近乎残酷，诸如他自出生以来便被囚禁，没有受到任何教育，最终被狠心的父母遗弃之类。

两周来，伊恩由圣三一天主教孤儿院男院接管，可无论是谁，说什么，他都不做回应。伊恩变回了一只断线木偶，唯独在洛克神父前去探望时才会表现出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出于这方面考虑，最终警方、院方与神父达成一致，破例将他交由神职人员伦斯特?洛克收养，并接受每周一次由地方法院安排的心理状况评估。

一个月后洛克神父发现，伊恩的梦境有些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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