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看着头顶的环云和位于中央的白日，看着脚下如镜面一般的大地和无限延伸的空间，他盘腿坐了下来，深深呼吸。

身体听使唤了，我们立刻放开了岚，离那先驱远远的。被长矛抽打的每一处都肿了起来，皮肤下现出一条又一条可怕的黑紫，即便是呼吸造成的肌肉牵拉都能让我疼痛难忍。没有缓解的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时间的冲刷。胸中热潮退尽，虚脱使我与他一样坐到了地上。

青年不动了，他似乎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丁点儿杀气。这人与菲洛带给人的感觉可谓天差地别，当他露出自己的脸时，我所感到的震惊绝不亚于得知“提到这”曾一人分饰两角。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问。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让我再次感到一头雾水：“所以你现在想谈了，对吗？”

“是的。”菲洛平静地回答，“首先，我需要你们的信任。”

如此漫长的旅途，先驱持续为岚送去灾难，时至今日，他的这句话真是滑稽又可笑。信任？我相信不只是我，身边的三人绝不会给予他任何信任。

“我收回之前的话，我父的爱子，你已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感谢你，为我送来自由。”

“从何说起？”一问完岚便连连咳嗽，方才的高声助威让他弄哑了自己的嗓子。

“无声者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在这里，它们的目光无法触及，使我能向你们道出真实，获取信任。”

“你简直是厚颜无耻！”克拉伊雅皱起鼻子，“无论什么样的真实都换不回我们所流的血与汗，不把你撕成两半我决不罢休！”

“请不要这样。”先驱竟然开口求了饶，而他之后所说的话更是惊人，“我必须尽量避免受到伤害，我不能让菲洛与我一同承受。”

“菲洛？！”岚哑着嗓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菲洛？”

“我不是。”

“双胞胎？！”

“是镜像。”

“你怎么不说是自己是块拓板？”我不合时宜地讥讽了他。若是大家所认识的那个先驱菲洛，定已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带有一抹蔑视意味的轻笑。可眼前这人仍旧一脸漠然。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此刻你们所见的确是名为菲洛的个体，但他的......”青年思考了一会儿，“他的灵魂不在这儿。”

“你说灵魂？”作为一名有过濒死体验的人，我觉这话似乎并非完全的胡扯。

“是的，灵魂。”他答道，“我名菲利亚（Philia），占据这副身躯的镜像之魂。”

克拉伊雅问：“替代者，你方才说及菲洛将与你一同承伤受痛，莫非你们二人之间也有着同我与我的兄弟一样的牵系？”

“没错。”他平静作答。“同时，牵系也是先驱不灭这一假象的本源。我们并非能够进行超乎自然法则的自愈，而是个体同步的结果。你们所见的这副身躯有着一具镜像，位于目不能见，唯有无声者知晓之处。当‘我’受到损伤，镜像身躯便一并发生变化，维护设备会从空间内部汲取所需的一切，还原镜像，继而同步到你们眼前的我。”

克拉伊雅微微张着口，感叹道：“这是...超乎现代科学的......”

“是的。岚的唯亲，请回想，1919年，西奥多?卡鲁扎(TheodorKaluza)。”

“......五维空间论？”

岚皱起眉，问道：“什么意思？”

“不好解释......”女孩为难地回答，“那是很小的地方，就像你拿着一张纸，会觉得它是平的，可是用放大镜看，会发现它凹凸不平，有很多小纤维的隆起。五维空间论大概说的就是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空间其实是我们熟知世界的一部分。”

菲利亚点头称是：“没错，但这仅是你们的族群尚不完全的空间猜想罢了，世界的构成更为复杂，菲洛所寄宿的镜像躯体也隐藏得比你想象得更为深远。我们无法交流，但我知道，他正用我的眼在看，用我的耳在听，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将在镜像同步的作用下传达给他。所以我再次恳求，克拉伊雅，请收起怒气，容我将余下的真实诉与你们听。”

女孩朝我们看来，我知道，这些话已将她心里的那团懑火吹熄。那没必要，不过是发泄情绪，无法换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且说。”女孩拉着他哥哥一并坐了下来。

“是。”菲利亚毕恭毕敬的回答，“对于祖父，无声者并非势在必得。先驱击杀唯亲，爱子随之殒命，6422万余地球年中，无声者派遣的特使皆是如此。”

“多少年！？”我难以置信地问。

“6422万余地球年。”

我看向他们三人。安娜已经惊掉了下巴，可兄妹俩却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显然，岚在以往的所有叙述中都省略了这一点。

“好吧...可这次不一样，”我忍痛开口，“你和菲洛都有带走岚的意思，至少...在无声者的监视下装作有这个意思。”

“没错。”菲利亚承认了。

“你们为何要装？难道你们是被胁迫的一方不成？”

“可以这么说。”他解释道，“身为先驱，我们拥有着自己的使命，一旦完成，生命的意义便告一终结。以往我们听命行事，可随着物种的演化，灵魂的强度逐次递增，最终在凝聚时趋于完全混沌——无声者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先驱的意识。爱子的唯亲，请回想，自智人出现在陆地上以来，你们的每一位宿敌，以及他们完成使命后的人生。”

克拉伊雅视线下移，沉思了起来。

“怎样？”岚问。

他妹妹回视了他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可谓绚烂多姿，也可谓怪诞至极。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用自己选择的方式度过了一生。”女孩叹了口气，“相较无数死于非命的爱子与唯亲，他们的人生要精彩得多......”

“而菲洛却没有选择的权利。”菲利亚平静地说，“某个因素令无声者预测我父即将赋予唯亲强大的力量，助爱子还原祖父的大能，故菲洛才会在根本上与以往的先驱不同。他有权打开‘门’，越过‘门’可进入‘桥’，而‘桥’直通无声者的世界。”

“那个黑色的圆球？”女孩问。

“是的，那就是‘门’。菲洛自知这副躯壳的不灭，他判断无声者事后必将自己召回，根除‘门’被人类打开的可能，故难以做出选择，迟迟不愿履行职责。菲洛追求的是生活，是充满意义的每一日、每一夜，他渴望友谊、爱情、亲人。他一再拖延，只为留在此地。”

菲利亚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爱上了这里。”

我与岚面面相觑，知道此时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这副躯壳能够通过同步生体脑电场达到任意活体单位的简单操控。我父的爱子，你于马尾藻水域堕海之日，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菲洛打开‘门’，命那条鲨衔着你向他游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挽救你们的生命，延长驻留期限，从而犯下大错。这便是他首次遭到召回的原因。突击卡恩家，那是菲洛最后的机会，当时我的意识已经成型，一旦失败，他的灵魂就将被放逐，由我取而代之。但在离成功一步之遥时，他选择了放弃。这不是他渴望的生活形态。布里特莱恩家的诸位，米海耶?卡恩，我的兄弟菲洛是自杀的。”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停了两秒。这时克拉伊雅再次皱眉，她问道：“我不明白，既然无声者有这个本事，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却一再拖延，时至今日又性情大变？”

菲利亚摇了摇头：“因为没这个必要。无声者要的只有时间，无限的时间。之前的方法可行，所以不必改变，仅此而已。”

“荒唐！”岚愤愤不平地喊。

“这并不荒唐，”青年保持着一贯的语速说，“你们的世界有一句话将这其中的意义概括得很好：时间，就是生命。奥瓦人渴望的是生命，正是因为它们的渴望，得到了额外的6422万地球年。如果你无法完成，时间还会延长。再者，爱子与唯亲非我等同族，你们的生死无声者并未放在眼里。”

男孩抗拒地微微摇头。

“这是事实。”青年劝道。

岚可没有接受的意思。克拉伊雅清楚他哥哥的脾气，便接着提问：“你方才提及‘某个因素’导致我父赐予我特殊的异禀。”

“是的。”

“而无声者预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菲洛不同于之前的所有先驱，可将寄宿着祖父的爱子带回？”

“是的。”

“这就奇怪了...”女孩托着下巴，“我原以为是人类科技的高速发展使得无声者急躁如斯，可照你的说法，急躁的一方却像是我父？”

“自然是我父，”菲利亚的回答令我们瞠目结舌，“实因人类已无法迎来下一个千年。回想，1896年四月，《伦敦、爱丁堡以及都柏林哲学杂志和科学期刊》，第五期，第三十一小节。”

克拉伊雅沉思，不到两秒便抬起头来：“斯凡特?阿伦尼斯（Svante?Arrhenius）！”

“他写了什么？”岚问。

“他提到空气中的碳酸只要......”女孩渐渐收声，不说话了。

“只要多出一倍，就能让北极冰川完全融化。”青年补充道，“这只是可能性之一。据无声者计算，如不加抑制，三百年后你们的星球大气组成将不再适宜人类生存，启明星上的历史将于你们的世界重演。我父想必也是看到了人类的未来，故赋予你意化刚体。诚然，你确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唯亲，但这不过是我父稍稍正视的结果罢了。如果岚?布里特莱恩没有成功，下一位爱子与唯亲必将迅速到达，后者身怀的异禀定会超乎你的想象。先驱亦然。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你们两位是这一时代，我父与其麾下大军的先驱。”

庞大的信息量为我带来心灵上的无所适从，我看向安娜，她回以凝视，表达着同样的情绪。我原有诸多问题，可菲利亚若是始终以无声者——一个外星文明——的存在作为根基进行解答，即便他说得再详细，我也没法完全听懂。

“我想知道。”克拉伊雅发问了，“为什么夺走寄宿于哥哥体内的祖父，无声者就能获得时间？我父如此执着，祂的理由又在哪儿？”

“是祂们。”青年顿了顿，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岚：“世界极为广阔，不单指你们的星球、你们的银河、你们的宇宙，地球所在的三维空间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在深入这一话题之前，我想先与你谈谈某个概念。我父的爱子，对此‘场’，你的了解有多少？”

“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拿出指南针，“不灵了？”看着了无生气的棱针岚说道。

“因为这里没有磁场——够了，你已知它是一种目不能视，却饱含力量的实在，这便足够将对话进行下去。现在请设想，在你们的世界——你们的宇宙——之外，没有高低，没有长短，没有大小，那儿空洞、寂静，却存在着‘场’。”

“可驱使指南针的磁场是地球的产物。”克拉伊雅说道，“空无一物何来‘场’？”

菲利亚将视线移至少女的方向：“物质粒子本就是场的扭结，而奥瓦发现了另一真实：有一种‘场’并不会发生扭结现象，而它构成了宇宙之外的空间本身——零维场空间。”

“零维？”

“零维。”

“什么意思？”我问。

“这...这更难说明......”克拉伊雅捏着自己头发的发梢，指肚因用力而发白，“零维是个点，可它没有大小，不能用尺寸去衡量。”

“可如果连大小都没有，我怎么知道它在？”

“所以我说这很难讲明白......”

“你可从‘自由度’上来理解。”菲利亚解释道，“当你能在上下、左右、前后三个方向上自由运动，你可确定自己身处三维；当一个方向被限制，那你便身处二维；同理，当你在任何方向上都不能运动，那你便身处零维。”

“就像被冻住？”岚问。

“就像冻住你的冰。”青年停顿了几秒，为我们留下理解的空间。“我再问你，”而后他对男孩说，“在你看来宇宙是什么？这颗星球是什么？而人，又是什么？”

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用书本上的知识构筑出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与其中的万千星辰，他提到了尼古拉?哥白尼（NikojKopernik）（注1）、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ristóbalColón）（注2）与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RobertDarwin）（注3），花了近十分钟方解答完全。可菲利亚对于这一切，只说了一句话：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幻影。♂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